马车行到颠簸时李近雪总要蹙一回眉头,他肩背及腰线条悍利,随性坐着时又显慵懒,三七开口,“旁人有伤都是越养越好,到了你这怎么成了越养越重了。”
如今他脸颊的轮廓更显清隽,不是初入离魂宫时的沉沦消瘦,而是皮肉更加紧贴着骨头的硬朗,连带着原本眼眸里的神光也更显沉着烁亮。
持炼近来派出一波又一波的鬼面取他性命,谁让他没有厌离不受鬼域司司主操控呢,只可惜都铩羽而归,李近雪心头冷笑,他选择跟着三七绝不后悔,随之而来的险境他也早有预料,千万不能让此事动摇三七,那是他好不容易才求来的缓和。
只是依稀不很会掩饰,他抿唇,“跟你练刀,少不了有些磕碰,我练的太投入了些,我也纳闷伤怎么不见好。”
他想通了很多事,如今也能坦然地接受自己是一名离魂宫鬼面的事实,他仰头闭眼感叹,“在十万大山里待久了,出来倒觉得这日头真新鲜,要是再有一壶好酒,啧啧。”
三七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
他抬手去抓林间撒下的日光,光晕在他指尖跃动,出了离魂宫,他身上自由洒落的气息越发明显。
他从前该是什么样的人?
两人并肩坐在马车车辕,三七犹豫过后默默往他那边靠了靠,瞥见他挡在额前的手掌——虎口和手掌有习武之人惯常的茧,更多的是独属于少年人的骨感光洁,握掌伸展间无不显露着蓬勃生气。
她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骨节凸起,满手都是灰白色细小的暗伤,那是经年累月搏杀中留下的伤疤,不敢想象用这手拿着他口中好酒的样子是何等突兀,他说的应当不是汝阴时她喝的那种酒,而是精致潇洒的酒壶装着的……
本以为多年来痛不欲生的忍耐和沉默压抑的承受早就收走了她所有情绪,可此刻软弱却无处可藏。
她不动声色将靠近的身躯收了回来。
李近雪当然没有察觉。
视线移转,看向前方斑驳的密林,还是那把平静无澜的声音,“待到了盼都,随你喝个够。”
两侧马匹随行,林间轻蹄哒哒声不绝于耳,李近雪瞟了一眼乔装打扮的鬼面,凑到三七面前压低声音,提起喝个够,“上次去胜唐关可没这等好事。莫不是有诈……”
三七下意识向后仰了身子,李近雪日光下犹如碎冰晶莹的眸子就这么凑到了面前,她几乎感觉到了他说话时的轻微气流,第一次有人用这般鬼祟又好笑的姿态与她说话。
她眼里划过一丝情绪,是李近雪从没有在她身上见过的黠然,“这次你老大不是我,”她眼角示意马车里,竟也学他压低了声音,“他们惯会寻欢作乐,便宜你了。”
偏偏这次出宫一行人中有牵机有持炼,所有人还乔装打扮了一番。
云中塔一战是当今武林盟主对离魂宫亲下的战书,江湖中早已人尽皆知,只怕接下来的云中塔热闹了,离魂宫派出隳柔的亲随牵机,以及鬼域司司主同行前往,其中的重视不言而喻,重要的或许是三七,也或许是离魂宫所谓的威严。
李近雪不免心中微沉,有些话不能在这儿说,他懒洋洋支着腿,不经意道:“我反正跟着你。”
说完心头又冒出些微妙的烦躁,他仔细分辨了一下,是因为没有得到三七的应声,转头一看,她靠在马车门框上,头随着马车的行进微微无知觉晃着,闭着的眼睫在侧影中根根分明——睡着了。
李近雪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他忍住想搓脸的冲动,艰难地将目光从她脸上剥下来——是该好好休息,只身杀徐麟时她还带着一身伤,这次更不能马虎,要对上的顾折声怎么看都比徐麟难对付,一定得养足精神,再把拘魂坑里受的伤养好。
马车摇晃,闭目养神的牵机呼吸意外有些不稳,面上浮现一丝讥诮,早已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就算早有预料,他还是因为三七下意识对李近雪的靠近失了神。
自他认识三七开始,她就是鬼域司独一份的存在,除了操练和统战,若非必要的任务出宫,从来深居简出,也从不跟鬼面拉帮结派,连眼神都鲜少给他人,人人都忌讳她的名字,私底下又对她多有探索,有不怕死的趁夜摸进她的屋舍,她可以无视司律在住处动手,让对方死得很惨,天一亮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女人是怪物。
而他看她的目光里除了寻常的畏惧避讳,又多了一层意味不明的滚烫的探究,直到她在芦苇荡和他动手。
“三七,你不认识我?我是七九,我们可以联手,鬼域司就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了。”
他目色向往,只要想到能和三七联手他就浑身颤栗,“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的刀法和教头教的有些不同,你很厉害……”
那时的三七好像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密密芦苇挡在她面前,“你注意到我不是应该的么?七九又是谁?”她在牵机略显局促的盯视下慢吞吞道:“以后这里是我的地方,擅闯者,死。”
她的话明明很狂妄,但语气却是与生俱来的冰冷,七九想,她不是狂妄,她只是不在乎罢了。
刀锋激起芦苇荡层层潭水!
而后不论他如何明里暗里针对她,甚至与她屡屡动手,他都没赢过,可她也没有杀了自己。
他一直以为她在戏耍他。
过去几年,在他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记的除了母亲的切切叮咛,就是三七藏在面具后平淡无波的眼。
自那时起,他除了立誓救回母亲性命,又添了胜过三七这一执念。
越在意就越了解她,她这个人就像她时常挎着的莲魄刀,笔直坚硬,不动时暗沉冰冷,一旦被握在手中就饱含骇人的戾气和血腥,她是一个会将自己性命抛出去与对手一搏的人,可当她奇迹般活下来时又没有狂喜和自得,她就像一泓照不进日光、风吹不动的幽潭,对待自己和对待他人一样冷漠。
这样的人,他如何能胜过?
如今却惊奇发现,她会开解过去那个死心眼的七九,会主动询问旁人伤势,会主动靠近旁人,会笨拙地学着打趣……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事。
到底他错过了什么?是拘魂坑上他迟迟犹豫没能射出的银镖?还是过去他一次又一次故态复萌的挑衅和针对?
这一路上三七更多时候是在睡觉,李近雪也不忍心打扰她,他一手拉着马绳腹诽,也没见哪家马夫在主人家马车头呼呼大睡的,还一睡就是一天,这样想着他更加大胆偷摸看她,她睡着时眉心总有道轻微的痕路,生人勿近的气息比醒着时还要浓郁。
李近雪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他面色愈发冷戾。
“你们说,魔教这次这么轻易答应出战,会不会是掩人耳目,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啊?”
眼看出了林子,一行人上了官道。
却是越发热闹起来,路上马蹄嗒嗒,三五成群行至一处,个个是快意潇洒模样。
“阴谋?他们想一出是一出,谁知道暗地里在盘算什么……只不过与咱们无关罢了,再怎么样火也烧不到咱们身上来……”
“这次天下武林人士齐聚,不比武林大会的时候人少啊,若是他们想……”那人咽了咽唾沫,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咱们不是被一锅端了?”
大胡子压低声音,“哪有那么厉害?你还真以为他们是能上天入地的妖魔鬼怪啊?天下英雄豪杰众多,正所谓邪不压正,难不成还怕他区区……”
他越说声气越低。
马车里的牵机闻言一笑,倒是所言甚是,离魂宫再厉害也奈何不了天下武林,虽然力量此消彼长,但有时候取胜只需要动关键之处便足矣。
刀疤脸讪讪,离魂宫在江湖人心中可不就跟妖魔鬼怪一样,不过他们真要是与聚首的群雄正面对抗,估计也是两败俱伤,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一瘦竹竿插嘴道:“不如一齐攻上离魂宫,我们这么多人,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这毒瘤一举灭了,这才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快哉……”
大胡子满脸浮油,核桃眼皮下的小眼珠轻蔑一瞟瘦竹竿,“拿什么鱼死网破?靠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这等江湖大事还轮不到咱们这些小虾米置喙,你以为十大门派没想过?我问你,你可知离魂宫在哪儿?”
众人只好面面相觑。
“人家山门都摸不到还想亮刀子?”大胡子见众人语塞不禁得意,他又神神秘秘道:“我猜根本就没有离魂宫这个地方,这些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面黑袍人说不定真是地府里爬出来的,等杀了人又回去……”
众人本来入戏地凑近了脑袋,这下齐齐翻白眼,“去去去,别听他的,他婆娘跟算命的跑了,他也整天神神叨叨……”
新任武林盟主挑战离魂宫这一消息一出,武林上下俱心神抖擞摩拳擦掌,等不及要对云中塔一战一观之,兴奋到往日里讳莫如深的离魂宫也拿到台面上讨论,交换彼此的情报和猜测。
“你们不要命了,这么敢说……”
“诶,诶,诸位,声音小点儿,”李近雪伸长耳朵听了半天,极其自然地拍大胡子背,官道上人越来越多,车走不动不说,挨的还越来越近,这下一个人挑起了话头,讨论声就像泼了水的油锅,李近雪指了指身旁闭着眼的三七,轻声道:“有人睡觉呢。”
大胡子看了眼睡着的三七,又看回李近雪,他友好眨眼,大胡子声如洪钟,“我说,这位兄弟,你家马夫这么好做的,主人家都不管管,大白天的赶路呢还有功夫睡觉?切。”他挥手打开背上的手,忙不迭扭过头继续讨论。
李近雪抬手还想说什么,见大胡子只给了他一个壮如熊的背影和马屁股,眼看他是插不进话。
“还有,你们知道厌离吗?离魂宫搞出来的绝世奇毒,这东西不光要人命,关键是折磨人啊。他们要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咱们下毒……那就完啦。”刀疤脸稀疏的眉毛上挑,嘴角往下撇,一脸知道内情的模样。
“厌离?不是新鲜事儿了!我看这毒空有其名吧,谁也没见识过,真有那么邪乎?”
“你还别不信!”才挤进来一个脑袋的罗圈腿伸出一根手指振振有辞。
众人扭头找声音的来源,李近雪斜眼一脚踹在罗圈腿屁股上,他一下就从众人咯吱窝底下窜了进去。
“我朝大名鼎鼎的破锋将军!平八荒战九洲,一杆长枪威震诸国,天下百姓口中的战神将军!”罗圈腿朝北边恭敬拱了拱手,“在胜唐关就被下了此毒,毒性霸道啊,破锋将军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流过多少血受过多少伤啊!能让堂堂铁血七尺男儿、沙场战神、铁面神将抵抗不住,听说那夜营帐里传出惨叫声……”罗圈腿仰头环视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道:“你们想想,这毒该有多恐怖多折磨人。”
“狼戾国自古对我朝就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要不是老国王得了个骁勇非常的孙儿,哪里能跟我们叫板,谁知道又正碰上朝廷无人可用,就这么一个必胜法宝——破锋将军,还……反正啊,上头现在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能找的名医全找了,据说药仙人得了信却迟迟没有现身,真不知道这关该怎么过……”
众人醍醐灌顶一般点头,他们行走江湖惯了,只做所谓江湖义气之事,甚至与朝廷颇有势不两立之态,算得上两耳不闻家国事。
刀疤脸被人抢了风头,一把打了罗圈腿脑袋一巴掌,“……你别是在编吧,你从哪知道这么多?”
“你!”罗圈腿见刀疤脸一脸横肉,也不敢替自己“伸张正义”,只好缩着脖子回答,“我这不刚从胜唐关回来吗,那边屯兵愈多,到处可见烽火,再待下去就没意思了……”
“诶你们说,那个鬼面黑袍人要是打不过顾公子,会不会趁机给顾公子下毒啊?”
“极有可能!不过天下人眼睁睁看着,他就算有胆子咱们也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对!对!没门儿!”
“他敢!”
“悬呐,魔教之所以是魔教,不就是从来只干损人不利己、伤天害理的事吗?我看啊,他们根本就不讲江湖道义,顾公子少不得得吃亏……顾公子人虽年轻,可少年英杰啊,出身又好……”
一时又从刚才的群情激奋变作了愁云惨淡。
李近雪本想轻轻掩住三七耳朵,手才刚伸过去,她就睁开了眼,睡眼惺忪地瞅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李近雪眨眨眼皮,连呼吸都变轻了,见三七闭眼,继续朝前伸手。
三七拂开他,嘴唇没怎么动,嗓音里带着刚睡醒的嘶哑和鼻音,“醒了。”
“太吵。”适时牵机正好开口,眉眼带了不明显的杀意。
李近雪瞥见随行的鬼面终于有了反应,那是个将要拔刀的姿势。
他目光一变,官道上杀人,不愧是离魂宫。
李近雪耳廓微动,隐约几声劲风嗖嗖而去,只见这一方的声浪戛然而止。
三七翻身跳下车辕,从善如流牵起马绳,方才还高谈阔论的众人纷纷目光悚然手舞足蹈指着自己大张的嘴。
他们被高人点了哑穴。
车马终于动了起来,“他奶奶的,当兵的了不起啊,说占路就占路,可让老子好等!”
“谁啊摆这么大谱!官道是你家开的?!”
“整得跟菜市场似的!”
“朝廷没救了!”
更吵的原来还在后面。
马车再次动起来,持炼钻了进来赔笑道:“您也了解她的,有时太随心所欲了些……”
牵机露出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的一笑,心越发被一只手拽着往下沉。
什么?!我怎么提前放上来了不是隔日更吗!?我今天才看见……脑子不好使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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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叛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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