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空气焕然一新。天空飘着几片云,轮廓不清,要掉不掉的赖皮样子。
雾气未散,界障未解,盛怀海未来,段明华和小七妹仍被困于木排上。
段明华也不知道她睡没睡,好似睡了,又好似没睡。跟盛怀海之死一样,好似死了,又好似没死。
她是越想越不知道了,可思索他死没死的烦扰,令她好像在不知不觉间死去几遭了。
精神不大爽利,不过有此等心事儿吊着,也差不到哪里去。
小七妹醒来了,随便漱漱口,端着胸前的大镜子,前后左右的乱照。
段明华无聊,寻着镜子反射的金光,慢悠悠的转着眼珠子。
小七妹翘翘腿,镜子对着河水,指尖敲响镜子面,斜着眼说:“你看镜子内。”
段明华去看了。
在镜子照出的水中,她见到了人影:一共有三道,除了她和小七妹的,还有一道——戴着一顶帽子,细细长长的,被灯影吊着的针似的,方向向西,比她和小七妹的光彩都斑斓些。
“这是留有时间残痕的界。段明华,你看到了吧,水面的影子,有三道。两道是你我的。另外一道,是过去的界之主影子,很长很长。根据我不太好的地理知识,判断是下午的影子。所以我猜此界是在下午建的。并且,在界之主出界时,有可能还留有过去界门的残痕。”
小七妹不翘脚了,蔫啦吧唧的说:“可惜我找了好几次了,也没发现界门的什么蹊跷。”
段明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此界是盛怀海建的。我闻到他的气味了。”
小七妹拍了两下光洁的镜子面,一脸八卦道:“哎呀,盛怀海真牛,专坑自家人。”
段明华不乐意承认她是盛怀海的自家人,阴阳怪气的反问:“他是你的亲戚?”
小七妹不搭理段明华的怪气,转而继续说界的事:“六哥哥说,此地的界有大有小。一道大界名苍灵,包括了四部小界:一是南藏渊,粗茶淡饭味的死山;二是北藏海,翻不出大浪的默海;三是东古墙,无人孤祭死人台。四是影鱼河,来无影去无踪的鬼河。而我们身处的桃源界,则是小之又小的旮旯界。”
段明华弓着身问:“六月明还说什么了?”
“他让我先解大界,再解小界。但他就是派奔波儿灞去杀唐僧师徒的九头虫。我要是那么能,我早逆天了。”
小七妹翻了个怂头日脑的白眼,假情假意的抹了抹眼泪。
“四部小界,唯有影鱼河是生地,水流不息,人流不灭。我破不了大界,连这小小小小界都难破。”
“你可见到镇界宝?”段明华摇动拐杖,戳了两下水面,吓跑了一群鱼,又吸引来了一群鱼。
“见了一条龙影,死了的,想是镇界宝。王摩诘讲‘安禅制毒龙’。我念着嘛哩嘛哩哄,祭出万字符,那声势大得很啊。”小七妹撇撇嘴,遗憾的说,“没捉到。”
“捉不到,应该游去海里了。”段明华搅动着拐杖,驱赶着鱼说,“我猜此小界的镇界宝,要么是鱼儿,要么是水了。”
“为什么?”
“因为盛怀海不喜欢拐弯抹角,偏爱随手抓来。苍灵大界是这片天地,所居的上万人,都是镇界宝。进入其中的你我亦如是。”
段明华揉了揉眼尾,声音透出两个多月的疲倦:“这也是从我与他的关系所见。他不喜欢复杂,为了把我往他窝里揣,图省事,就让我当他妻子了。”
“闪婚啊,你和他。”
“引以为戒,实不可取。”
“我倒觉得颇为浪漫。”
段明华嗤笑一声,硬邦邦的转折道:“你试了几个破界的法子?”
“你也急了?”小七妹凑上一颗活泼的小脑袋。
“快说吧。”
“妈咪说结界起于大和尚们,实在什么都搞不懂,就让我试试密教的五部印明,可恨我懒得记,没有念全乎的。不能被妈咪知道,要不然我的小屁股要被她踹碎了。”
段明华否定道:“没用。盛怀海不喜欢费脑子,不信释道。他是凭感觉做事的人。”
“你挺了解他的嘛。有了,那你想想他会怎么设界。”
“他是一头倔驴,倔驴怎么想,他就怎么想的。”
小七妹想段明华才是一头倔驴,但她有情商,不会把所思所想宣出于口。
鱼儿都散去了。
倏然,段明华嘘了声,愁云挂面容,说:“我听到盛怀海唤我了。他成怨恨我的水鬼了?”
“你听错了。你那么好,他舍不得你死。”小七妹说。
段明华奇异的被安慰到了。
“你好像很爱他。”小七妹看得一清二楚。
段明华笑了。
“突然想到,我爱……死了的他。假如他真逝去,于我们是幸运的。冯夷溺没,以成河伯。勒那阇耶以身济众,度厄化佛,我相信淹死在影鱼河的盛怀海,也得捞个神仙做做。为神者大度,他定会帮助你我。”
段明华又歪门邪道的想,所以,盛怀海没助她与小七妹逃脱,定是没死?
对。
他在呼唤他呢!
他在寻找她,忘情忘意,以至把鞋子丢了?
“那你我得当他的信徒吧?盛怀海大大,我辛苦收集的十三根鱼刺献上,保佑我与你的亲亲老婆能逃离此界。”
双手摊开在面前,小七妹喷了一口气,吐出积攒的十三根鱼刺。
“快来,段明华,跟我一块拜拜。”
段明华卡顿了下,回忆盛怀海那凶兽般的幽黑双瞳,说:“他不来虚的那一套。”
“你还真倔。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期待他的好,他也会期待你的好。”小七妹歪歪头说,“他的死不是空空如也的,一定给你留下了什么。你再想想呢?”
段明华盘腿坐着,闷闷的支颐,状似发起了呆。
小七妹喜滋滋的鼓起了掌,亲密的傍着段明华的肩膀,一本正经的说:“发呆好呀!六哥哥说,发呆是出结界的妙招。但没人教过我发呆,我不太会。你看起来挺会发呆的,教教我吧。”
“我观你资质,十年八载,也学不会发呆玄妙之一二。”段明华抬着眼,将她推开。
“大师!偶悟了!”
*
半晌,段明华说:“倒是也能用浩然的灵力劈。”
“我是家里面灵力最小的。你有吗?”
“以前有,现在没了。”
段明华冷笑着,卷了几圈裤管子,露出来娇嫩的小腿一侧血糊糊的伤口。
咻。她盯着伤口,朝河水里丢入灵力凝成的水珠。
“没用的。你这么弱的灵,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段明华没听,随着灵力的透出,伤口扩大,肿成一座小山包。
几条殷红的血串子,混乱的爬动,顺着木排的缝隙,流入河水中,淌至万里。
小七妹看得心脏疼,倒吸一口凉气,忙用两只小巴掌捂住双眼。
约五分钟的时间,段明华虚汗如雨降,支持不住了,便停下灵力的渗出。
面色苍白的缓了缓,她再徐徐绕着湿水的白手腕,两指化作刀刃,钻入瘸腿的伤口中。如是进入泡滂的馒头里,搅和着肉几下,攥出五发子弹、一把手.枪。
她咬紧牙关,换口气,闭上眼再继续钻找。翻找片刻,这次抽出了一把玉柄的桃花剑,多美观,三十多公分的长度,剑鞘君子气度,剑尖桃花灼目,藏身于人身伤口内,实是受污了。
她停下了自虐,端详着古朴的白玉剑柄,袖子擦去表面的血污,说:“可用。”
“你的伤口里,存着什么啊?”小七妹好奇又害怕的问。
“武器库。”段明华为了忘却疼痛而说,“花溪不知从哪搞来一座古今中外的武器库,封住了我的灵窍。我用灵力,会推出来杂物。有可用的,比如这把桃花剑。我来藏渊的路上,有灵师垂涎一把景星刀,而来追杀我。”
多亏盛怀海,她才得以保全自身。
小七妹叹息的问:“你妈咪是有多恨你啊。”
“你太看得起我了。花溪没考虑那么多。她做事都凭靠着一时的念头。”
这也是段明华讨厌盛怀海的一项原因,他在处事方面,随便的太像花溪了。
“桃花剑正衬桃源界,试它一试。”段明华开了剑鞘,寒光一闪,剑气顺着主人的指向,悠然荡开,搅碎一波水雾。
“我来助你,”小七妹双盘打坐,叽里咕噜的念着绿度母心咒。
不知界眼位于何处,段明华只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乱走和乱砍。瘸腿的伤已疼麻了,不碍她的事。
咚咚咚,水汩汩的往上冒,她和小七妹像站在倒流的雨下,傻不愣登的望着看。她一停下敲击,水珠子又全都下坠。
“你多敲敲呢?让水珠多朝上飞飞。”小七妹出主意。
段明华抬头仰望云影散去的蓝天,洁润的下巴垂落一滴水,说:“不敢试天高。你来?”
小七妹也来不了。
糊里糊涂的砍了一圈,什么都没砍出来,反倒让她和小七妹衣服湿了大半。
“美而无用,如同你我。”段明华丧气的把桃花剑甩了,单手扶了扶额。
“就你一个,别扯上我。”小七妹忙桃花剑捡起来,擦擦水揣怀里,说:“偶要了。切西瓜不错。”
*
段明华沉思着破界的诀窍,想到了一件往事。
很早之前,意气风发的时候,她买过一块地,构造成老上海般的迷宫,歌舞华庭,不夜迷音,哪哪都是地道的风气。
给一圈人显摆时,一个人说了一句太俗了,她就一把灵火把那地方给烧了。
烧的快,用的火纯净,十分钟就烧成了原来的荒地模样。
“满意了?”她还反问那个哑口无言的人,
她可真是钱多的没处花了,她可真是灵多的没处用了。
小七妹再次催逼道:“关键点在盛怀海身上。你多想想盛怀海的习惯嘛,你一定知道的,你了解他的。”
从对往事的追忆中回过神来,段明华快疯了,歇斯底里的说:“你真的有了解过一个事物吗?我没有,我连我的一块皮肤都不了解,我不知道它的诞生过程,不知道多少毛孔,不知道多少道纹路,我也不知道它受过什么样的伤害。什么都如这块皮肤一样,我没了解过。”
段明华的这通脾气太莫名其妙了,小七妹被吓到了,眼神闪闪烁烁,小声安抚道:“你一眼看到它的美,就是对它最好的了解。小姐姐,你的皮肤够美的。”
小七妹在降火方面无敌。
疯癫的气顿时烟消云散,段明华皱着眉,浅浅侧侧头,说:“给我点时间想想吧。”
“好呀,我给你唱《记事本》听。”小七妹打起节拍,哼了两嗓子,余下记不全了,转而哼起了二人转《双回门》。
盛怀海会这么破界呢?
一定不麻烦,说不定简单到没有想到。
影鱼河?
出河?
段明华觅着盛怀海的身影,随随便便的回溯着,想起来了。
前几日,盛怀海外出,阿嬷提醒他鞋带有金属,让他换一双鞋。
他不止换了鞋,连钥匙都没带在身上,很晚才回的家,敲门惊扰阿嬷去开的门。
“许是没有金属,才能过的了这条河。”段明华搔了搔半湿的头,喃喃自语。
声音太低,小七妹没听清,脑袋一晃,问:“你说什么?”
“你试试,把身上的金属都去掉,再过界。”
“你说真的?”小七妹想到了二人不看井,对段明华恶意的揣测达到顶峰。
段明华愣了下,想这丫头真爱多想,说:“我比你更需要出去,我快要失血过多了。”
小七妹噘着嘴,拆下了浑身的金属物件,眼珠子溜溜一转,又蹲在段明华跟前,帮她也摘。
“段明华,我得带走你。”小七妹眼冒绿光的唆使,“我家的人对待外人比对内人好,你来我家,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自己来。”段明华笑着取下了钗子,痛快的抛入了河水中。
“你愿意跟我走?”
“被你们捉,比在这强。”
有一点不好,她这辈子,可能都要思索盛怀海是死,还是没死了。
段明华被小七妹扶着起了身,惆怅的丢了腰链。
水波一荡,风起,吹散雾气,吹动木排。
破界了。
还未行走一米,有人来挡道了。
段明华一眼就认出来是盛怀海。
他从水下而来,光着上半身。长辫子湿水狂舞着,领着他从水里激跃出来。
水珠如碎珠面纱,虚虚遮着他的面颊,华丽的嘀嗒滑落。体型高大轻盈,强健丰艳,腾起那瞬飘飘然,有凌云之气。
他咬住她甩落的腰链,用手掌勾住她的细脚踝,把她捞进冷彻入骨的水中。
段明华被惊的仿佛死了一瞬,冷气入身,都没打什么哆嗦。
他把腰链缠她脖儿上,扣住她的腰,平平淡淡道:“走吧,回家,饭做好了。”
段明华这才又活了,冷气翻涌,牙齿打颤,被迫只能轻轻柔柔的问:“你变成水鬼了?”
盛怀海听得顺耳,激荡着与她之间的水,如一艘空船,更紧密的包住了她,讲:“你再感觉。”
她听到流水声,那么响,敞亮,跟她一块抗议着盛怀海的死亡。
他是热乎的,像米粒煮成的人。饥寒交迫的人最是需要的。
他没死。
他活生生的!
她枕在他炽热的胸膛,触碰他的肋骨,抚摸他的肌肤。多美好的一副身躯,多美好的一个人。
他不会成为河中神佛,因为他早已成了河中之妖。
他没死,她打心底里高兴。
“啧啧,他死真是人世间的遗憾、美的遗憾,更是你的遗憾。”小七妹单手叉着腰站在木排上,阴沉的望着水中的一对人,想着她没动一字的假期作业。
大人们就能你侬我侬的谈恋爱,可怜她高中小女孩,还得挨批连夜赶作业。
段明华的凤目忽而一亮,急慌慌的转头,快速朝小七妹示意了下。
小七妹秒懂,长裙摆一掀,鞋尖一蹭,顺走了那只黑鞋。
“好一对落水的鸳鸯!今日乐可乐,别后莫相忘。段明华,抱歉,我带不走你,改日再见。”
小七妹举起双手,飒然祭出一道风符,呦呵呦呵的唱着山歌,驱赶木排逃走了。
*
盛怀海夹着段明华游上岸,捡起放在石头上的衣服,不紧不慢的挨个套上。
阳光晒的更冷了。段明华窝在杂草堆上,迟钝的望着他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的血,顺着找来了。”盛怀海揪出来一条血线,手掌托举着,尾指美丽的一勾,又没了踪影。
他问:“你喊我来接你了?”
段明华冷着雪白的面,唇瓣红的纯净,说:“被小七妹逼的。她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我叫你的。”
“她没有刀。”盛怀海确定道。
段明华的声音骤然一低,说:“剑,说错了。”
盛怀海要揪着问,而段明华转守为攻,假笑着问:“为什么这么晚?”
“阿嬷说,要给你点空间。”盛怀海戴上那枚曾赠予段明华的金怀表。
金怀表的光闪的眼疼,段明华夹枪带棒的讥讽:“你要有你自己的想法,做事不能光凭别人说。
盛怀海拧着水淋淋的头发,朝她靠近,温言问:“你生气?因为我没有早点接你?”
“没有。”段明华补充说:“我一直在生你的气,你怎么做我都生气。”
盛怀海尖锐的指出:“你成受气包。”
心热的难受,段明华别别扭扭的垂首,披散的长发挡住她的神情,道:“……不要跟我说话。”
盛怀海再笨蛋的一个人,也感觉到了什么。
他笑弯了一双眼,扛着段明华往家里跑。
秋意滴落他的眉目间,他带来了时空的变幻。段明华望他一眼,已觉眩晕。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笑。
她更想离开藏渊了。
段明华太过劳累,汲取着盛怀海身上的的暖意,睡着了。
盛怀海端着中午饭,站在她的床前,听着她的呼吸声,想叫她吃饭,又想让她多睡会。
他怄自个儿的气:早知道,他就让她吃罢饭再睡了。
他一直站着,等她醒来,大有等到海枯石烂的架势。
饭热了一次又一次,好让段明华一醒来能吃到热腾腾的。
傍晚,盛怀海换成端着晚饭,依旧站在她的床前等。死死的咬着牙,倔出了一口气。他要看看她到底什么时候醒。
晚上八点多钟,段明华醒来,手挡着滚滚而来的灯光,眯着眼向床外看。
身边是一堵名叫盛怀海的墙,还有一张排满了食物的小方桌。青花大盘子,夹杂着红釉碗,竹木筷。盛着纳仁面、煎叶子鱼、五谷酥饼,甜馓子,外加一壶苦荞茶。
“昨日的午饭、晚饭,还有今日的早饭。随你吃。”盛怀海不太高兴的说着,递给她一杯苦荞茶。
段明华昂起脖子,抿了几口,望着冒热气的剩餐,说:“都不要。我想吃刚蒸出来的米饭,配点香椿酱。”
盛怀海觉得他也成受气包了,手臂往后一别,嘟囔了句:“等着。”
他撤了身,捋着袖子,进了东屋,蒸了一大锅热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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