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榜发榜后二十五日,三月十一,卯时,西淀码头。
沉重的天幕在背后渐渐褪去,碧空如洗,晨雾朦胧,水气里透着清凉,或是凄凉。
李家船队回到了西淀码头,船内,李重师手捧一杯凉透的茶站在窗边,腥臭潮湿的水气让衣服也变得黏黏的。自他下令离开汐湖以来就一直像这样一言不发地杵在窗边,面无表情,连平日里最是疼爱的李镐也不见。
“在此休整一日吧。”李重师下令。这无疑是个好决定,得他命令,疲惫不堪的李家军总算松了口气,直接原地瘫了下去。
李重师出了船舱独自走上码头,他双手背在身后,左瞧右瞧选了一个早摊,问老板要了两个包子、一碗豆浆,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现在时辰尚早,那老板却很精神,热情招呼他包子要什么馅儿的,见他装束这般华贵也没多问半句。也难怪,这些天码头上多是李重师这样的“贵人”。
包子和豆浆很快端了上来,小麦的香味伴着热气拍在脸上,最简单,最长情。李重师还没来得及动嘴,一人不声不响地坐在了他的对面,来人四五十的年纪,鬓已星星,衣无二彩,背上背着个包布长棍,隐约看得出是把剑。
“致弟,几日不见就落魄至此?”对面的人声音低沉,话语中不乏有调侃的意味。
“生活又不分贵贱。”李重师笑笑,拿了包子一口咬下,惊叹一声后连连点头,问对面来人:“你吃了没?”见对方没有反应,又将剩下的包子推给对面,眼神示意,那眼神就是在说:“吃吧,别饿着。”
来人依然没有理会,将包子放在一边,一手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几次伸手想要拍掉李重师的碗筷,最后还是作罢,等李重师享用完了这顿早餐。
喝完碗里最后一口豆浆,李重师咂咂嘴,才想起来搭理对面的人,“放哥,我不是托人带信给你,让你这几日帮着悦邻处理家中事务吗,你怎么也跑西淀码头来了?”
李放听完终于是忍不住了,眉头一横,猛一拍桌子,巨大的响声惊得邻桌的目光全向他们投来,“还问为什么!你是不是这几年太平日子过久了就把脑袋过糊涂了?我问你,你怎么想出来要伐江的!就因为林家散布了两条不知真假的消息?”
“欸欸欸,放哥,别激动,别激动!”李重师示意李放冷静,又向周围笑着摆摆手,“你说你,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大吼大叫。”
“我跟个小孩似的?”见李重师并无半点悔意,李放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李致,我看你才是越活越回去了!就这点儿消息你就敢来伐江啊!我都不说这是不是林家人的阴谋了,就这种不明不白的消息你也跟着信?还带着台三门的三个少宗主一起来搅和!带他们来干什么,那三个小孩儿能懂什么,能会什么,你带着他们来过家家?还有挽晴,人家金玉坊那么多事情,你也把人家叫回来,就为了你这没名堂的伐江?”李放滔滔不绝,越说越激动,话间朝船队瞥了眼,注意到什么瞳孔一震,撑着桌子唰地站了起来,一把扯起对方的衣领子,拔高音量,“你把镐儿也带来了!李致你到底疯没疯啊!”
邻桌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打住,打住——我没疯,没疯。何况,这次不是‘我把镐儿也带来了’,是‘镐儿把我也带来了’。”
“什么意思?”李放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搅得一头雾水,扯着李重师衣领的手也松开了。
“这个嘛,说来话长。”
李重师整理好自己的领口,环顾四周,经历了两次“喧哗”,已有不少人瞄了过来,他怪罪似的啧了一声,长袖一挥,一把无形的大尺现于餐桌之间,正是李重师的灵御——无量尺。
无量·丈
灵力一出,空间撕裂又重合,悄无声息,顷刻间他们与邻桌之间的距离由之前的七尺变为了七丈远,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看上去还是原来的距离,但却无法以两三步涉入,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他们隔开,声音也变得异常遥远。
“简单来说就是,这次伐江不是我的主意,是镐儿的。”李重师处理好“邻里关系”后接着对李放说。
“镐儿的?”
“是啊,镐儿的......”李重师捋了捋胡子,“这孩子也十七八了,书读了不少,本事也不差,可就是不知距离做家主还欠了多少火候。”
李放旋即明白了李重师的意思,“所以你以此为契机,想看看镐儿有多少能耐?”
“就是这个打算,再加之百家榜发榜前本就做了些伐江的准备,正好拿来让这孩子试试手。”李重师答。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决定得如此仓促,为什么用这种一眼望穿的计谋,为什么带上台三门的少宗主,因为这是李家与三台的后辈们想出来的计策,他们想借此机会证明自己,而专程把李挽晴叫回来,是须得有人坐镇,即使真有什么不测也能保证镐儿能全身而退。
李放若有所思,“会不会太早了点?”
李重师摇摇头,起身之后一把抽出李放背在身后的长剑,他拔剑出鞘耍了两个剑招,剑气尚余七分刚劲,依稀能窥见他往日的意气风发,“早?放哥,想想我们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一尺一剑一天下,一诗一酒一春秋,为了个名号争得昏天黑地,为了个灵御榜拼得头破血流,最是巴不得能逮着机会大展宏图,哪有嫌早的?”两式舞罢,李重师收剑入鞘,铮的一声过后剑气归于平静,剑气散尽,李重师仿佛被抽走了不少力气,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将宝剑扔给了李放。
“...这倒是。那么结果呢?”李放问。
“结果嘛......同我担心的一致,镐儿这孩子心思太单纯,为人太温和,优柔寡断又少了狠辣,难以处理家族内外那些复杂和极端的事情。”李重师扶额,无奈叹息摇头,“还有洛儿,洛儿比之镐儿是果决不少,但太多性情,面对家族里那些阳奉阴违的老狐狸容易着他们的道。”
李放听着,欲言又止,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他最后起身坐到了李重师旁边,拍拍后者的肩膀,“致弟,你也不必着急让他们现在就做好家主,就拿你说,你也是过了而立之年才当上家主的呀,慢慢来就好。”
“我也想慢慢来啊,但是......七年前九江伐那,王家家主王崇道被林家人害死,他儿子王京继位时年仅二十;之后清平之变,江涉月血染素水台,夺回家主之位时年仅二十三;前不久,苏佩徳夫妇罹难,苏宁继承家主之位也只有二十四!”
“中州即将迎来一场大乱,各家都难作壁上观,不早做打算,如果哪一天我也像他们几个一样,到那时谁来教这两个孩子?”李重师揉了一把眼睛,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江家那小子满口胡话,但有一点他说得没错,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天下啊......总是少年来......”
江水自他们不远处流过,细沙白浪,朝前方拥簇着,好似对这不知终点的旅途充满好奇。岩石被江水磨得光滑,落红被江水带至远方,最简单,最长情。
“致弟...”李放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坐在他旁边慢慢等李重师的感伤过去。
莫约过了半刻,李重师重新坐直了身子,振作精神,“放哥,我有事想拜托你。”
“你说。”
“这次的烂摊子太多了,台三门的三个“小心肝”被江家扣住了,得去赎回来,之后一段时间我走不开,所以我想让你替我去一趟瑨岩。林家这次咬苏家吃了大亏,现在根基不稳,你上抱月山,一来探探虚实,二来趁此机会再谈谈一平坊的生意。这次,就带上镐儿一起去吧。”
“好。”李放答应得很利落。
“辛苦你了。”
“哼,客气。”
见李放这副小心翼翼生怕惹他不悦的样子,李重师心情轻松不少,一挽袖子伸了个懒腰,“唉,听我诉苦半天,给你讲点这次的收获吧。”
李放见他不再一副苦瓜脸,也放心下来,顺着李重师的话问:“嚯,这次还有收获?”
“当然,我‘天下智绝’亲自出马,哪有只碰一鼻子灰的道理?”
“说来听听。”李放并没有在意李重师老小孩的自矜自伐。
李重师清了清嗓子,把和江渝的谈话一一说给了李放听,后者听完脸色大变,满脸诧异。
“这小娃有如此深的城府!”李放惊叹到。
“哼,这小子临机制变、胆识过人,连我都对其有几分佩服,而且...四明弓...唉,最坏的结果。”
......
“你是因为这小子才开始担心镐儿他们的?”沉默过后李放一针见血。
“一半是,之前担心,现在更担心了。”李重师也坦白相告。
“别太悲观致弟,你我都还在不是。”
......回应他的又是一阵沉默,李重师神情淡漠,看不出喜乐,他最擅长将情绪隐藏在冰冷之中,但李放到底是他的兄长,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致弟,总是伤感可不像你啊。”
李重师苦笑一声,“放哥,你不涉家主之争,又浪迹江湖二十余载,我可没有你那么豁达。方才过刃狭关,我又看见老朋友当年所作之诗,可谓是字句诛心。”
“林宴得?”
李重师点头,随即吟到:“‘沂川自古能覆舟,九江澹澹使人愁。若非汐湖无重浪,不信人间有安流’......如今,九江不复,沂川大难,就连汐湖也历经波折,早已没了往日的平静。旧事已去,故人不再;清平会开了又开,百家榜换了又换。自始至终唯有征伐是亘古不变的!”
随着一阵灵力的迸散,李重师召出了无量尺,长尺在地上印出刻度,横亘近百里,其间的每一厘、每一寸、每一尺、每一丈都刻得清清楚楚。这些土地一动不动,草木如同死物一般,但在另一把尺子上,它们一刻不停,转瞬即逝。
“宇宙洪荒......上下四方我行任我行,可......古往今来呢?”李重师握掌成拳,无量尺消失在他手间,一同消失的还有他们与邻桌的“距离感”。方才吃早餐的那些人已经散去,邻桌换了生面孔,无人再关注他们。
“走,四处转转吧。”李重师将几枚铜钱留在桌上,起身离开,走时还不忘带上被冷落良久的另一个包子。
江水依然翻腾,高山平原依然矗立,草木依然留在原地,从人们来到这个世上之前,到人们离开这个世上之后,依然如此,最简单,最长情。
“汐湖溟濛叹逝川,摒珠弃璧已惘然。”
“剑里长虹杯里月——”
“曾事何人改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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