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徵顺手摘了大把石楠花,往自己衣服上蹭。
一股恶臭味扑来,如同堆积多日腐烂的白花碎肉,混着酸菜油水一起泼在身上。
闻着这股臭味,李梦徵险些自己干呕出来。
队伍渐渐变短,许久后,终于排到了李梦徵。
刚才那个衣裳整齐的官员站在里面。
“自己将外衣里衣都脱了。”
“好。”
李梦徵缓缓脱下外衣,衣服上石楠花的臭味渐渐弥漫整个屋子。
官员眉头一皱:“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为何如此难闻。”
李梦徵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开口解释:“对不住对不住,小的今日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许是身上沾染上了些污秽。”
官员听到这话,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李梦徵手忙脚乱的,显得更加愧疚了:“大人我动作尽量快些,好让您早些检查完。”
随着李梦徵的动作,官员的眉头紧锁,正当李梦徵准备解开里衣的系带时,官员突然开口:“罢了罢了,我看你并未携带小抄,也就不必再浪费时间了,快些穿好衣服,我要检查下一个了。”
看着官员退避三舍的模样,如李梦徵先前所想,之前她看着官员衣衫整洁干净,似乎十分讨厌污秽之物,她便想到了用石楠花将身上熏臭这个办法。
果然十分有用。
李梦徵故作犹豫:“可这……”
“可是什么?我已检查完毕,你快些出去,不要耽误时间。”
目的达成,李梦徵赶紧穿好衣服走进了考场。
考场上三位考官正襟危坐于大堂中间,左右各有一同考官在小厅中。
考棚在甬道处依次按照千字文顺序,标出“天字号”、“地字号”等匾额。
考生坐落于两侧整齐排列的号舍,号舍前站立着防止考生舞弊的监考人员。
那个人……
李梦徵一眼就被其中一个考官吸引视线。
这人气宇轩昂,一袭深青色长衫,衬得他更多几分威严,更无中生出几分清冷之气。
这人,好生熟悉,但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李梦徵皱眉沉思片刻,很快便放弃,许是记错了。她移开视线,屏息凝神准备科考。
号舍是一个十分狭小的小房间,非常窄,只能坐下一人。考生之间都是用墙隔着,谁也看不到谁,防止有人作弊。
考试分三场,第一场共两个大题,必做题和选做题。
李梦徵展开试卷,先将考题看了一遍。
第一,必答题四书义题,共三题。根据题目撰写文章,每篇不少于三百字。
这些题目都是前些天开考前李梦徵特意复习过的,所以写起来难度并不大。
然而后面的题目……
考题一:罗列亲情大于友情。
考题二:论仁慈慷慨的正确性。
考题三:论治国理政之原则。
落笔几字,李梦徵思绪飞扬、思维敏捷,洋洋洒洒笔走飞絮,但没写多少,李梦徵逐渐察觉不太对。
高考作文写过不少,但她既有实力稳拿状元,便不止于高考实力,实际论述文、论文也看过百千章,这样笼统的考题倒是第一次见,若真按照这命题写,怕是写上十日也写不完。
想到这里,李梦徵停笔,看着考题,迟迟没有再动笔。
那位气质凛冽的监考官许了注意到了她良久未动笔,随即抬脚向她走来。
“我看你先前下笔有神,为何到了这里便不再动笔。”监考官声音淡凉,开口询问。
李梦徵思索了片刻,开口:“我对这考卷有疑问。”
静了几秒。
李梦徵感受到考官的眼神在自己面容停留了片刻,他随口开口问:“有何问题?”
李梦徵拿起誊抄的稿纸展示在监考官面前:“考题有问题。”
可能是从科考开始以来,未有人对此提出过质疑,监考官一时间愣了半秒,随即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第一,三道考题都有同样的问题:范围广泛、定义模糊、缺乏历史背景。第二,题目有悖伦理,且说亲情大于友情,缘何大于友情?”
监考官神色淡淡,只道:“向来血浓于水、父母之恩天高地厚,即便是兄弟姐妹也有亲如手足之说,那考题何错之有?”
“错在于标准,友谊尚且有衡量标准,彼此相离越近便越亲密,亲情呢?亲情来源于自然产生,亲情中尚可没有友谊,友谊中却能生出亲情,如果没有友爱,友谊便不是友谊,可亲情依然是亲情。”李梦徵一说便滔滔不绝。
“再者,仁慈慷慨的正确性,这个考题更是有失偏颇,仁慈与慷慨虽是美德,却不见全然正确,其一,仁慈慷慨是极需小心应用的品德,否则很有可能因自身的善举伤害想帮助的人,其二,仁慈与慷慨需要有界限划分在自身可承受范围内,若是一味宣扬仁慈慷慨的正确性,却不加以限制,便极有可能变成有害的谄媚。”
“其三,很多人的善意并不出自仁慈的天性,而是为了获得好名声,那么仁慈慷慨变成了炫耀的手段,而不是道德。”
李梦徵说得掷地有声,监考官好似被她勾起了兴趣,问:“那这位考生认为该如何?”
“关系有亲疏,责任有轻重,不以偏概全、一言蔽之,论题是两面性,而不是只让考生去看其美好的一面,那与鸵鸟何异?”李梦徵说完顿了一下,目光瞥到最后一题上。
“另外,治国理政的原则更是宽泛,法治、德治、仁治,缺乏确切的历史时期,也未考虑原则的实际运用,作答便是一纸空谈,沦为纸上谈兵,看似三个考题,实际只有一个:论谁会编,也就是说,今日考试,单考文学。”
监考官乌墨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李梦徵,半晌,他眼睫微垂,目光落在她手里考卷上。
良久,他开口:“倒是有些真才实学。”
*
几日后,乡试成绩出来了,在布告栏处守着的李梦徵是第一个知道的。
布告栏边官员守着,不少人围做一圈,李梦徵赶紧挤进人群中,旁边一人跟她打招呼:“考试时我见过你,没想到你是这次乡试的榜首,当真厉害。”
李梦徵这才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李梦徵”三个字赫然排在第一个,她客气道:“谢谢啊。”
随后又从人群中挤出来。
这成绩让她欢喜,但很快心中的欢喜便被担忧压了下去。
还有一件事亟欲解决。
路上,李梦徵随手画了几张符纸,揣进衣兜,加快脚步回到了府里。
刚进门,她的“好”姨娘便在门口守着,见她回家,气势汹汹地质问:“你还敢回来?先前我便听梦宇说你女扮男装去参加科考,我只当你是一时兴起,便由着你去了,如今你居然靠作弊得了榜首,真是反了天了!”
李梦徵随口解释:“我并未作弊,考得榜首全靠自身学识。”
“放屁!就你?参加科举靠了榜首,说出去你自己信吗?如若没有作弊,你一女子,怎可能考过那些男子。”
女子为何考不过男子,她李梦徵不仅能考过,还能将他们狠狠踩在脚下。
姨娘气得鼻孔里喷出两道浊气,双手叉腰,一副泼妇之相:“真是无法无天了,这女扮女装参加科考可是死罪,还有作弊,那是罪上加罪,我必须得去揭发你,防止你连累我们整个相府!”
看来好好说是说不成了。
李梦徵从口袋里掏出先前画的那张符纸,口里飞速念叨着听不懂的咒语,随后快步走向姨娘,将符咒贴在她身上。
她这姨娘最怕鬼神。
接触到了符纸的一瞬间,姨娘便像是疯了一般:“李梦徵,你给我贴的什么符?”
李梦徵笑了笑,随意道:“此符名叫禁言符,是我从一高深老道手上买来的,除了我,无人可解,你若是将我扮男装参科考之事说出去,便会全身血液倒流而死。”
“什么?”姨娘面色一惊,很快变了副模样,拉住李梦徵的手,“梦徵,姨娘刚才是开玩笑的,你获榜首,姨娘开心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去告发你呢。”
变脸可真快。
李梦徵开口:“那还望姨娘能说到做到,到时候我自会帮你解除这符咒。”
说完,也不看姨娘的反应,拍拍手自顾自走出府。
*
近些日子李梦徵便时常呆在总书局,为即将到来的县试做准备。
原本跟往常一样,李梦徵早早来到总书局,今日却被一阵吵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书局里有不少围观的人,李梦徵挤进人群中,看到了一男一女正在争论。
男人长的很斯文,表情的狰狞却与他相貌不符,他怒气冲冲地朝对面一女子嘶吼着:“这本书我早就和老板订购过,按理来说,这书便是我的,你凭什么拿?”
李梦徵的视线随着他的话挪到对面姑娘的手里,拿着一本《诗选》。
目光上移动,脑海里闪回过原主的记忆。
这姑娘是文学世家林家长女,也是这京城第一才女,林梦如。
林家家中藏书无数,受家中文化熏陶,林梦如也酷爱收集些绝版书。
林梦如开口解释:“老板并未……”
不等她说完,男人便将她推倒,林梦如狠狠摔在地上。
“你一女子,看那么多书做甚,最后还不是要相夫教子,有何用?”他破口大骂,唾沫星子甩了一地。
兴是从未遭受过如此待遇,林梦如一时间呆愣在地上。
见此状,围观之人无一人前去帮忙,都只在窃窃私语,甚至有人还在小声赞同这毫无道理的一句话。
李梦徵看不下去,挤进书店内,将林梦如扶起来挡在她身前,嫌恶道“你说你先前早已早老板预订,可也只是口头预订,如今这位姑娘付了钱,这书便是她的,你不去找老板,找这位姑娘撒什么气?”
“况且,你说女性不配读书,那你呢?你生于女性罗裙之下,居然能说出如此话。”
男子脸顿时被气的青一块紫一块,但很快便恢复,将李梦徵打量了一通,随后嗤笑一声:“嘿,这不是乡试榜首吗?还真是巧舌如簧啊。”
“但不管你此刻说什么,这书就是我的,拿不走我不罢休。”
李梦徵嗤笑:“好啊,你既也是读书人,那我在此出一题目,若你能答出我便将这书拱手让你。”
男子信誓旦旦:“你那题目还能难到我不成。”
李梦徵思索了片刻后开口:“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这句诗隐含了什么?”
男子迟迟未开口回答。
想了许久,他皱眉问:“这什么烂题目?”
李梦徵:“答不出我来告诉你,上一句,忘八,下一句……自己悟吧。”
随后,李青徵拿着书,对林梦如做“请”姿势,林梦如匆匆整理了一番自己的罗裙,埋头快步走出书局。
人群中,一人淡淡一笑。
“忘八”即是‘王八’,下一句则是暗含‘无耻’。”
有意思。
几秒后男子终于悟出含义,气急败坏冲出书局。
书局外,林梦如朝李梦徵作揖:“多谢公子伸手相助。”
李梦徵摆摆手:“不客气,我本是来书局寻书,哪成想遇到这种事,理应出手相助。”
林梦如顿了一下,小声询问:“敢问公子寻何书?”
“想寻‘诗经’早本,不过这总书局太大,我至今未翻到。”
闻此言,林梦如淡淡一笑:“公子,好生巧合,这诗经早本原先确实在总书局,但前些日子被家父收买,先存于我林氏书馆藏书阁内,并不外借。”
说着,她微微埋头接道:“刚刚公子替我解围,我应当也为公子出些主意,这书我可以偷偷拿出来借予公子几日,但我有个条件。”
“何条件?”
“你既是乡试榜首,那定是才华横溢,小女近些日子有一问题百思不得其解,能否为我一解答案?”
“林姑娘但说无妨。”
林梦如长叹一口气,转身往那长街巷陌望去,眼神里思虑重重:“我的老师近日为我出一难题,我答了无数种答案,却都被驳回。”
“他问:民间乱象,根源何在[2]?”
根源何在?
李梦徵顿了一下。
她想到自己来的年代,想到现在所处的年代,想到那些深闺妇人,那些多数求而不得的人们,那些沉寂于虚无的怀想。
白马过隙,终究是如同还未盛开便消亡的烟花。
半晌,她吐出两个字:“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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