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三年,得益于互市的开展,大批牲畜、皮货、玉石等西域珍品流入易都,同时,大鄢的药材、布帛、瓷器成为蒲犁人眼中的“心头好”。
临近岁末,蒲犁国主为表友好派使臣入鄢朝觐,朝廷特意发旨令隐亲王府择人护送,于小连因此率一队人马南下,比往年提前一个月到了易都。
当晚明宗帝设宴接待蒲犁来使,于小连觉得无趣便悄悄溜出了宴席。
岁末天寒,街上少有行人,小贩收摊的早,此时连一个开门的面摊都没有。于小连漫无目的地溜了一圈,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竟走到了恭亲王府门前,他犹豫了片刻,翻身上了屋顶。
恭亲王府的布局他很熟悉,轻易便躲开了巡逻的护院,刚想潜进书房前院,突然听到一声疾喝——
“谁!”
紧接着传来弩机上膛的声音,于小连一惊,旋身避开随即而来的冷箭,接连几个后翻跳到院子里。
“他进了院子!追!”黑夜中响起无数窸窣的脚步声,书房前院瞬间涌入好几支火把。
于小连意识到玩过火了,连忙举着双手走出阴影,“是我,是我,自己人嘛。”
领头的人瞧了他一眼,“我不认识你。”说话间又架起了弩机。
“哎,哎——”于小连仓皇间阻止,“我认识你们王爷。”
“认识我们王爷的人多了,全大鄢有谁不识恭亲王?”
这时,有人突然出声:“这人面熟,好像是侍皇司的人,听闻几年前跟着六皇子走了,怎么会出现在咱们府上?”
“这位兄弟说得没错!”于小连听了连连点点,“我来找你们王爷呢,瞧着门口没人,便自己进来了。”
“胡说八道!”领头的人陡然大喝一声,“府上戒备森严,你怎么进来的?怕是目的不纯别有用心吧,既如此,只能请你去阎王殿喝茶了!”
话音刚落,数把弩机齐齐指向于小连。
“误会啊!”于小连大吼一声,从胸口摸出易琛给的玉佩,“这个,看看这个!”
领头的人看见玉佩,登时变了眼色。众人更是手忙脚乱地收起弩机,躬下身毕恭毕敬地赔不是,“小的眼拙,不识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于小连瞟了眼手中的玉佩,心道:确实好用。他慢悠悠把玉佩揣进怀里,“话说,我刚刚明明躲开了护院,你们又是怎么发现我的?”
“回大人,我们是府兵,与护院不同,只在王爷安排的地方巡逻。”领头的人回道:“大人若有事,亦可吩咐我们去做。”
“真的吗?”于小连顿时来了兴致,“我想杀个人,也可以?”
“这……”领头的人不可置信地瞪圆了双眼,良久艰难地开口,“大人……想杀谁?”
“真可以啊。”于小连瞠目结舌,赶紧摆手解释道:“玩笑,开个玩笑罢了。”
经此一闹,原本静谧的王府变得喧闹起来,很快便有人提着灯笼闻声而至。来人是个老者,于小连定睛瞧了瞧,正是先前在别院被易琛喊作“易叔”的家丁。
易叔不紧不慢地走到于小连跟前,扫了众人一眼,“怎么回事?书房乃是重地,不是外人可随意进入的,还不赶紧把客人请出去?”
府兵们十分纠结,“易叔,我们……”
于小连见状再次掏出玉佩,“你们王爷说了,持此物可自由出入,我绝不是硬闯来的。”
易叔一愣,“王爷竟把它给你了?”
“这东西——”于小连皱了皱眉,“这玉佩果真这么值钱?”
“并不值钱,寻常璞玉而已。”易叔面上带笑,伸臂做了个“请”的手势,“于大人,夜深了,若无其他事,还请进屋休息吧。”
“等等,确有一事。”于小连摸了摸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府上有吃的吗?”
*
易琛半夜才归,听了下人汇报径直去了书房前院,推门便见于小连卧睡在榻上,已然起了鼾声,他顺着床沿躺下,顺势将人揽入怀里。
于小连这一觉睡得安稳,并没察觉有人摸上了床,醒来时着实吓了一跳。
易琛被他弄醒,撑起身子靠在软枕上,“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
“谁怕了?”于小连摸了摸鼻尖掩饰尴尬,将头偏向一侧,“何时来的?”
“半夜。”易琛用手指抵住额头,“你一个护卫说溜便溜了,倒是自在。”
于小连想起昨日宴席的场景,不觉笑出声来,“那是,我瞧着那使臣与你喝的甚是尽兴,没想到王爷竟是海量,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于小连。”易琛转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我还没醒酒。”
“与我何干?灌你的人又不是我。”说完这话于小连就后悔了,易琛伸手掐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脑,毫不客气地把人摁倒在床上,低头便吻。
如易琛所言,他还没醒酒,吻里夹着酒气,又急又狠,完全没有情人之间的缠绻,更像是压抑了许久的宣泄。
他们不是情人,与外人眼中更是形同陌路的两个阵营,然而此刻却如此紧密地贴在一起,唇齿间溢满了情人间才有的旖旎,危险而亲昵。
分开时于小连脸涨得通红,摸着被咬破的唇角,“你疯了吗?会被人看出来的!”
“醉酒,没控制好力道。”易琛满意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下床朝着门口走去,“我叫人把早饭送进来。”
恭亲王府训人有素,倒是没人敢传闲话,有明宗帝赐婚易璨与白赤昀的先例在前,下人们只当是自家主子纳了个男妾入府,茶余饭后偶然谈起还能哈哈一笑。
于小连对这些闲言向来不甚在意,他与易泽能玩到一处,十来岁的孩子正是玩性最浓的时候,于小连就带着他溜出学堂去打野鸡,寒冬时节猎物少,俩人即使空手而归也乐得高兴,经常是易琛处理完手头的琐事,再亲自把俩人揪回来。
每每这时,易叔就会等在王府门口为三人牵马,再抱怨一嘴学堂的先生又来告状了,可抱怨归抱怨,下次依旧会为于小连和易泽打掩护。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一月。
距离除夕还有三天的时候,易璨带着白赤昀回易都了。那日于小连带着易泽外出跑马,一回府就收到了“夜明珠”的传信,晚饭时便有些心不在焉,易琛看在眼里没说什么,饭后径直将人带回了内院。
恭亲王府的内院只易琛一人住着,连日常除尘都是由梁淮亲自来做,下人不允许靠近,于小连在主屋门口顿住脚步,“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易琛没有回答,把他推进屋里,用胸膛抵着他的后背压在门上,好一会儿才开口,“当年父皇立东宫,我明明最有能力,却抵不过嫡庶尊卑,父皇重血脉说唯嫡子堪当大任;后来大鄢选皇帝,我自认不输三弟,却被有心之人设计,等我赶回易都一切已尘埃落定。这两件事,我都不计较了,如今还有件事,我想问个清楚,于小连,我与六弟,你选谁?”
选谁?于小连身体一怔,他没料到易琛会问这个问题,好半天才回过神,“什么叫‘选谁’?我不是在这里吗?”
“你方才想走,别以为我没看出来。”易琛关上了屋门,俩人坠入黑暗里,“你想走,是不是?”
“我只是想去同小主子打个招呼,我还答应了易泽今年再陪他放烟火。”于小连感受着耳畔传来的热气,慢慢有种溺毙其中的不真实感,他觉得太热了,好像要把他的耳廓都灼伤,“我不走了,你放开我。”
“选谁?想好了回答。”易琛握住了于小连的手腕,将他的双手以一种束缚的姿势禁锢在身后,用占有者的倨傲姿态掩藏自己心底的沮丧,“我非善类,你不选我,我便强取。让你中意的人消失,你就只能选择我了。”
“易琛,你疯了吧?!”于小连全身腾起一股战栗,他在这一刻清楚地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危险,他差点都忘了自己与之打交道的人是恭亲王,那个可与当今圣上平分秋色、能面不改色拿自身当诱饵的恭亲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善类?
“怕了?”易琛察觉到于小连的反应,减了手上的力道,“你也不必害怕,我虽不喜六弟却也容得下他,他若能一辈子乖乖呆在肃州,任朝堂如何风起云涌,我都会保他后生无虞。”
“这事由不得你做主。”于小连镇定下来,他侧过头,“小主子想呆在哪儿便呆在哪儿,你我说了都不算。即便明日小主子想入主易都,我也会身先士卒地为他开路,若你拦在前面,易琛,我也会杀了你。”
“真无情啊。”易琛自嘲地笑了笑,他又攥紧了于小连的手腕,“也好,既然留不下你的心,那就留下你的人吧。”
嫉意比爱意更致命。
屋外有重重府兵,不远处还有巡逻的护院,于小连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只能听见桌案被撞得偏移出去,听见书架上的书被胡乱抛在地上,听见屏风压在自己身下吱吱作响。他感觉易琛热得要命,那骇人的温度要将他肺腑都烧穿了,但他却一下一下受着那股热浪,似乎每一下都是一句恳求,是易琛羞于说出口的“留下”。
明景三年的除夕,于小连陪着易泽放了一整夜的烟火,他看着烟火在夜空中绽放又归于寂寥,突然觉得在恭亲王府的日子也是如此。正出神,肩上突然多了一件氅衣,易琛自氅衣下拉他近身,“天要亮了,回去睡会。”
烟火稍纵即逝,却实实在在照亮过夜空。于小连心道,这便足够了。
*
明景四年,明宗帝崩。
这一年过得不平静,易璨才继位便翻出了黎家旧案,黄善落狱,牵连出了恭亲王妃,王妃伏罪**府中,朝廷站队至此泾渭分明。
于小连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
民间都传易琛深情,违抗圣旨也要给自己王妃最后的体面,满朝的“亲王党”更是公然前往吊唁。
于小连奉圣命陪宴子孺前往恭亲王府,吊唁过后本想避开人群,不料同易琛撞了个正着。
那头梁淮带着宴子孺出来寻人,眼看四人就要碰面,易琛抓过他的手腕,“跟我走,去书房。”
书房摆设一如从前,俩人相对而坐。易琛面上没有世人传言的那般“悲痛欲绝”,他甚至不带任何情绪,顾自斟了碗茶推到于小连面前,“我给你的玉佩还在吗?”
“不在,被我卖了。”于小连没接茶碗,“换了不少银子。”
“记得随身带着。”易琛并不生气,似是知道于小连在骗他,“来日我同六弟必有一战,我们若战,你定会为他搏命,我无法公然护你,只能保证我的人见了玉佩不会伤你,留着吧,保命用。”
于小连一怔,“什么叫‘必有一战’?”
易琛呷了口茶,仍是自顾自地说道:“他若赢了,你自当无恙,他若输了,皇宫失守时,你便拿着玉佩去逃命,凡我的人都不会拦你。”
“易琛!”于小连拍桌而起,“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要造反吗?你要逼宫吗?”
然而他没有等到回答,梁淮带着宴子孺寻了过来。
翌日寅时,恭亲王以“诛剿异端,匡扶正统”之名起兵,联合地方军包围了皇宫。
恭亲王起兵之前,于小连问易璨:“若我能劝下恭亲王,圣上能留他一命吗?”
易璨的沉默让于小连知道了答案。
不会。
那是血债。
于是于小连便想,不如自己先死吧。既然他接受不了任何一人的死亡,不如就做个懦夫,先他们一步死去,这样,就不用看着挚爱之人死在自己眼前。
还好,死时并不痛。
于小连甚至觉得,易琛的怀里很暖,让他想起在恭亲王府那些夜晚,窗外天寒地冻,屋内形如暖春。
这破破烂烂的一生啊,于小连心道,老子下辈子可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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