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连着下了几日,空气黏腻潮湿又压抑,青瓦片下,行人步履匆匆,愁眉不展,全然没有国家新建的喜悦。
此时此刻,新赵的宫殿之上,朝臣们早已乱成一锅粥。
“北蛮凶恶,奇兵良将略胜于我朝。而我国初建,国家根基不稳,能征善战之将鲜有,安邦定国之臣未出,安能硬碰硬举国抗衡?故,南移迁都或避难海上,以留存青山,此乃万全之策。”
“我泱泱赵国,却被北辽打得落花流水,一再难逃,颜面何在?体面何在?祖宗后代该如何看待!若青山是通过避难逃难此等屈辱方式留存,我宁可粉身碎骨葬同州!”
“辽国蛮子连破我国十八城,朝中能将折损殆尽,士气大伤,早已今非昔比,若再破鹤州,过长江天堑,下一步便是京师所在,贺大人你说,此战该如何打?难不成要陛下御驾亲征不成?!”
“朝中良将不成,民间绿林好汉多有,如橦柳成家军,凉州八字军,皆为抵抗北蛮侵掠而自发涌现的民间军队,朝廷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何不招安收编?”
“荒唐至极!门阀朝堂岂容贱民乱入!”
“梁老,都什么时候了,血统还有何用?是能打仗还是能吃饭!”
“祖宗之法不可废……”
“既如此,梁老你何不穿盔甲骑战马击战去?按理说你梁家可是百年门阀,上上品级的大家族,在场各位鲜有越过你去的,这仗,就该你去打!”
梁老是个六旬老人,被气得吹胡子瞪眼,险些真的年轻五十岁扑上去打一架。
今晨北辽破连云城的消息传入,举国震惊。
赵国二度面临灭亡之险,朝臣们焦虑心急,于大殿之上激烈陈词,意见纷纭,最后竟是吵了起来。
无论老的少的,皆是唾沫横飞,面红耳赤,战况激烈。
就在此时,皇位右下方第一个金铸八爪金龙椅子上,正在假寐的年轻的紫袍男子轻抬手,立于后侧的宦官会意,尖着嗓子大喊“肃静”。
尖锐的嗓音带着点威压,方才还吵闹如菜市场,现下一秒切换,落针可闻。
重新安静下来,宦官脸色再次切换,卑躬屈膝的谄媚模样,“主人,请您示下,大人们都等着您拿主意呢。”
朝臣们不再言语,仔细看,余光悄悄观察着紫袍男子,可见紫袍男子乃是这朝堂之上最高者。
然而,紫袍男子却道:“放肆了啊,陛下还在这儿呢,我亦为臣,该是大家伙儿等着陛下示下才是啊。”
说着放肆,语气却是轻飘飘无半分真情实意,说是为人臣,却对上首的真龙天子没有半分尊重,甚至带着点儿挑衅。
朝臣无视,权臣挑衅,这任何一条,放在任何一个有点自尊的皇帝身上都是不能忍的!
当今圣上赵艺翡迎着数十道明里暗里的目光,垂眸,一副懦弱无能模样,道:“连相你怎么看?”
她忍了。
主要是她惹不起。
这关乎性命!
连无忌轻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那其中的嘲讽意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个人都能听出来。
但赵艺翡却松了一口气,因为她明白,连无忌这是满意她的举动,打算放过她了。
果然,连无忌眼睛都没睁就确定了所有决定。
“迁都不过三月,国库不足,不堪二迁。”
“既然民间有绿林好汉,那便招安,另立户籍以示区别。”
“新朝建立不久,百姓都盼着安宁,传圣上旨意,命颜将军速速与北辽达成合议,停止战争。”
“遵命——”无人敢反对,包括赵艺翡皇帝本人。
主微臣强,权臣当权,局面如此。
*
下朝后,宫女太监十余人伺候着赵艺翡离开,一路上又是喂葡萄,又是扇风的,俨然将赵艺翡当个尊贵废人。
到了福宁宫后,太监背着赵艺翡去了窗边太妃椅上,桌案上早已布好了琳琅满目的美食佳肴,旁边还站了四五排俊美男儿,衣衫半褪,媚眼如丝,好不勾人。
一见她来,纷纷柳腰扭扭迎了上来。
香软佳人满怀,赵艺翡差点没被熏晕过去。
“陛下。”
赵艺翡刚捉住一只顺着腰腹往上的手,闻言往人群外看去。
一名白面宦官笑道:“连大人说,昨个儿橦柳,凉州等地新寻得一批珍奇玩意儿,陛下或许会喜欢,便命人搜寻,方才总算是到了,陛下现下可要去看看?”
“陛下,奴家想看看。”
“奴家也想。”
“奴也是。”
“奴家……”
男美人儿在赵艺翡耳边吐气如云,赵艺翡当即打了个颤,悄悄挪了挪位置,远离了些。
挨不住这些人,赵艺翡妥协了。
说是这珍奇玩意儿太大,屋子摆不下,故而赵艺翡又被抬过去。
所谓珍奇玩意儿,是指些黄金珠宝,只是黄金被雕刻成了赵艺翡的模样,块头有四五个赵艺翡那么大,难怪屋子摆不下。
黄金像身上挂满了珠宝,阳光下,是货真价实的珠光宝气,辉煌豪华,熠熠生辉。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远远地见了赵艺翡,纷纷叩首磕头,高呼万岁。
高大的金像前方,赵艺翡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阁楼里,连无忌朝她执杯道贺,仿佛在说:
听话些,保你荣华富贵源源不尽。
不得不自赵艺翡临危受命当皇帝后,当连无忌掌权后,生活日渐奢靡。
*
晚间,赵艺翡被伺候着梳洗完毕,躺在床上睡觉。
宫女吹灭了明亮的千枝灯,寝殿归于宁静。
新赵建都南方,夏日夜里总是多雨,今夜更是闪电惊雷阵阵,惊醒了铁笼里的猛兽。
雨滴狠厉地拍打窗户,掩盖了猛兽的动作。
赵艺翡做了一个梦。
梦里,鬼面獠牙的青鬼成群结队,背负着一座城池朝她压过来,吐血的嘴里念念有词,重复着一句话:
“还我命,还我家,还我国……”
“去死吧……昏君!”
城池压顶而来,群鬼笑得阴恻恻的一边跳上来泰山压顶。
赵艺翡被压得喘不过气!
她猛地睁开眼,却直面一张青紫闭目的死人脸,恍若噩梦成真!
晕过去前,她仿佛听到了一声低低的“昏君”,是个年轻的男音,声线沙哑,声音极低,包含着赵艺翡熟悉无比的嫌弃、失望。
昏君嘛,贫穷不常有,被失望常有。
奢靡,一个叫人沉迷的生活状态。
尤其是连无忌告诉她不用日日早朝后,奢靡程度节节攀升,日日顶峰。
赵艺翡今日酒池,明日肉林,间或美男儿在怀,昼夜颠倒,俨然凌驾于自然的时间规则,忘记今夕何夕。
噩梦也再也未做过。
人间仙境,莫不如此。
直到今夜。
刚痛饮琼仙饮,赵艺翡醉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赵艺翡曾严禁她不清醒时有人伺候,故而偌大的宫殿此刻仅有她一人。
今夜无雨,但昨夜刚下过一场暴雨,风里裹着刺骨的凉意,顺着窗口、衣领滑进,沾染温热的躯体,驱散温暖。
赵艺翡无意识拢拢衣领,手指却如同割破了锐器而疼痛。
疼痛感密密麻麻,摸上去,似乎还划破了一道口子。
身为当今陛下,衣服都是最好的最柔软的料子,怎会割破手?
赵艺翡半困着睁开眼,借着洒进来的银白月光往胸口看去。
却见一片银白色的、比月光还冷的锋利剑刃架在脖子上,剑刃的那头,是一位浑身杀气的少年人。
生死关头,赵艺翡清醒了。
冰冷的剑刃紧贴脖颈皮肤,赵艺翡无比清楚地注意到,在她醒的那一刻,剑刃又贴紧了几分,强烈如火焰燎原般的杀气从那少年身上蔓延开来,直直冲往赵艺翡。
有那么一刻,赵艺翡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是不知为何,那少年颤抖着手忍了下来。
赵艺翡仰头,借着月色,她无比清楚地看到了少年眼中的仇恨、失望与挣扎——这眼神她登基以来没少见,此刻已经麻木了。
“三日后,北辽使臣南来,与陛下商议修订和约一事,微臣恳请陛下态度强硬些,勿要一味退让 ,至少,国土不可再失。”
脖颈上的剑被放下,对面之人都悄无声息地杀到皇帝寝宫来了,最后关头竟然对眼前的“少年”陛下还抱有一丝期待与幻想。
衾被下的指尖微颤,赵艺翡却并未立即答应。
这态度令身处黑暗中的少年着急,利剑再次被举起,剑尖对准赵艺翡的额心。
“你若不答应,我便杀了你。”
“我说到做到。”
他身上突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气,这杀气对准赵艺翡,让她无比清楚地明白,他是真的准备杀了她。
赵艺翡第一次面对这般近距离的毫无掩饰的杀意,害怕得往后瑟缩,伸出手试图抵挡,尽管这是徒劳。
“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唔!”赵艺翡睁大了双眼,惊恐地捂住喉咙,“你给我吃了什么?”
少年收回剑,冷眼看着她爬伏在床边试图呕吐出来,“别吐了,此药名为丹藏,为西域致命毒药,每隔七日必须服用一次解药,否则就是脏腑腐烂而亡。它入口即化,除非有解药,否则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无法化解。”
少年的声音就像一尾冰冷致命的毒蛇,一寸寸顺着喉舌往里爬伸,赵艺翡靠在床边,感受着身体的变化,似乎真如他所说,腹腔有若有若无的疼痛感。
“胆敢弑君,你不怕死吗?”
少年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都敢了,还怕死吗?”
赵艺翡面色一白 。
少年握紧剑柄,俯身直视赵艺翡的双眼,“若往后你听我的话,守好赵国,做个明君,我把解药给你,自戕在你面前。”
“可我并无实权。”
“可你是当今陛下,只要你想,有的是人帮你,替你出谋划策。”
赵艺翡还想说什么,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声音,“陛下,您有何旨意?”
赵艺翡还没说什么,眨眼间眼前似有黑影闪过,再看时,眼前焉有少年身影?
只余半开的窗户在狂躁的夜雨里开合。
屋外的芭蕉被打得忧郁,赵艺翡拢了一件外衫开门,门口小宫女提着宫灯恭敬地候着,赵艺翡道:“麻烦帮我传召连相。”
*
《赵史》记载,赵**人立国,文人当家,屹立中原一百年,承平日久,兵力不济,财匮官冗,贪官污吏滋生。
恰逢此时,辽军骑兵大举南下,赵国文人领军,对外求和割地,内部又有起义四起,内忧外患之下,辽军摧毁赵国都城,掳走赵国帝后宗室数百人,史称同州之耻。
同年,赵国帝师找到了流落民间赵家最后的血脉,于南方拥其为帝,定都安平,史称新赵或南赵。连无忌被封为丞相,辅佐少帝 。
赵艺翡便是这新赵少帝。
然而,赵艺翡并非此史书中记载的少帝。
简言之,赵艺翡是一位穿越者,车祸去世后,赵艺翡再次睁眼,便坐上了认祖归宗的轿子。
来接她的是一位耄耋老人,他自称帝师,粗糙的如同枯死的树皮的手紧紧握住赵艺翡的手,如同抓住了什么最后的希望般,恳求她女扮男装,维持朝局。
适逢战乱,一路上并不太平,这位年迈帝师最终死在了半路上,死之前,命令死士杀死了所有知道赵艺翡真实性别的人,将一枚令牌交给了赵艺翡后,撒手人寰。
赵艺翡到达都城安平后,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庆贺宴席摆了三天三夜,登基后更是大赦天下,金银如雪花般洒满了整个安平城街道。
史书记载,新赵初代权相连无忌,贪得无厌,腐朽自大 ,为祸朝纲,是亡国第一人。
赵艺翡登基第一天就见识到了。
权力被彻彻底底地架空了,她这个所谓的皇帝只是连无忌维持利益地位的傀儡、工具。
她反抗不了的。
*
一双细长白皙的手挑开珠帘,露出一张美玉桃花般的面容,连无忌一撩衣袍,坐在附近的圈椅里,宫女沏好价值千金的茶,隔着袅袅升腾的水蒸气,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对面穿戴整齐的赵艺翡。
“这还是陛下第一次主动召见臣。”
赵艺翡捧着热茶,默了默,抬眼,看着对面之人,“我被下毒了。”
此话一出,周围宫女太监跪倒了一片,连无忌的眼神也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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