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又进山去了。
他谨慎心细,将任一藏得很好。
一早,任一从床上爬起来,毯子被他睡得拧成一股绳,缠在身上。他坐起身,抠了抠眼屎,看向身边,娄沉沉精着上身睡得很沉。本来白净的脸因为常在矿上暴晒,说是麦色都打不住,黑黑红红。
他戴眼镜,于是晒黑的脸上还留有滑稽的白色镜框印子。初来时,局促警惕带着稚气的少年,现在只有细看才能看出稚嫩的轮廓。
只是两个月而已。
果然想要成熟,不出去闯荡是不行的。
任一打了个哈欠,轻手轻脚把身上的绳子解下来。
刘平这阵子不知道在忙什么,除了电话联系,很少有和任一接触的机会,自从上次万耀的事情处理完再进山,出来看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倒是娄沉常出来。只是在家里睡得次数也少,多是提着大包小包来看他一眼,就匆匆忙忙又走了。
通过他无意中听到的几次电话,他发现三人现在做的工作似乎和矿石无关,反而是运输方面。
任一提着小板凳去了卫生间,站在板凳上他才能够着洗手台,自从他的牙齿开始隐隐作痛,他才慌了神,每天两顿刷牙总算不用人催了。
一口橙子味的牙膏沫被水流冲进下水道。
*
三人这阵子为了整合刘得宝手下稀碎的运输线,忙得不可开交。
刘得宝手下的运输人员车辆多且杂。
混乱程度非同凡响。
刘得宝生意做得大,人也贪,不肯放过每一个可以获利的阶段,于是从原始矿石的开采,到碎石、挑拣以及分批运往各级采买工厂,他都统统垄断掉。
但他同时还管控着溪市的部分娱乐场所,酒水烟草他都想插一脚。
他垄断了这么多条赚钱的路子,可又没有足够严密的制度,那么可钻的空子就太多了。
刘得宝知道自己的饭桌下有耗子洞,但他绝对不知道这个耗子洞大到可怕,里边一窝窝的耗子油光水滑,肥嘟嘟的像小猪。如果他知道了,以他的脾气绝对忍不了,忍受瘦耗子已经是他的极限。
总结下来一句话——贪多嚼不烂,如此鼠来伴。
刘平谨慎,养着小孩多有顾忌,刘得宝的钱多数都不干净,那么他就自己开辟出一条路子,赚干净的钱。
他没文化,最近的文化水平在坚持不懈的进修下,脱离了拼音标注,迈向了家庭护理和育儿类。
既然知识储备帮不上他的忙,于是初来溪市在矿队的那几天,他格外留意了矿上的运输情况。
程虎是方圆正的小舅子,不论方圆正待程虎如何,但在刘得宝眼里就是板上钉钉的方派。于是他管后勤是没错,但手上只有几辆汽油车,平日拉一些日常补给品或是米面菜肉,或是借给工人去市里办事。再大的权利就没有了。
那么矿队最常用到的运输重卡和工具车,是谁在管?
刘平一番观察下来,发现没人管。
他带来的那一批车队在方圆正的安排下,工资周结,由市里一个叫天佑的会所给钱,工人忙上一周,周末时派出代表,去天佑会所拿工资。
刘平问过,这工资是按照拉矿石的次数给钱,一车一百,来回算一趟。至于监控你到底拉了几趟?没有的事。
天佑会所给钱也大方,你敢报他就敢给。
当时刘平问车队队长老牛,老牛很羞愧,一张老脸红到脖子。
“是我对不住你,老张掉进钱眼里,刚开始多报一车,后来慢慢就敢翻倍报!带的队里兄弟们心也不齐了。一开始数目小我没发现,等我发现了他们钱全都已经汇给自家婆娘了!”
老牛一双眼睛湿了,他坦荡一生,靠车轱辘赚干净钱,带着村里的朋友兄弟一起出来跑车,这次借了刘平的光,赚钱容易不知几倍。
可现在因为他的疏忽,兄弟们昧了不该昧的钱,他心里对刘平有愧!
刘平安抚住了老牛,让他不必焦心那些钱,管束好大家,如若不改的话再辞退。
从此就可以窥出,刘得宝手下的运输方面有多么的混乱。甚至连基本的财务都没有,工人从会所拿工资。
另外的问题还有很多。
例如常工和散工混合做工,工资制度不清晰,常有人冒领或者多领高工资。挖矿的工人从矿队财务结工资,可运输工人却常被安排去市里各种会所酒吧领工资,要多少给多少。有大胆者甚至一天没做活,照样大摇大摆去拿了钱。
运输车和工程车区分不明显,哪辆空就用哪一辆。于是某些特殊作业的工程车损耗很严重,不是跑路的打井车却被开去走山路,它不坏谁坏。
人车不统一,乱开车乱做工,今天开钻车的人去拉了矿石,明天开凿机的人被拉去帮忙做定点爆破。
改装车辆现象严重,为此甚至出过两次人命,就是因为非法违规改造车辆。可两条人命,在泼天富贵里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三十万打发了死者家人,甚至工人家人还登门向刘得宝致谢,在队上称得上一段“佳话”。
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一些大漏洞人眼可以看出来,但一些小漏洞则必须要精细的数据对比才能发现。
刘平要来运输这个烂摊子,就是为了在极短的时间内整合好,并且迅速从中获利。
于是刘平拜托娄轻一件事。
娄轻这些天没日没夜地算账,她大学学的会计,书本上的知识一朝变为现实,还没来得及适应,就被大堆的数据和糟烂账面砸脸,实在是头昏脑涨。
但是成果显著,每一笔无端的金钱流向背后都藏着几只舔油老鼠,娄轻越捋越清晰的账面就像探照灯,老鼠尾巴再也藏不住了。
而娄沉的任务一是联络新的规范的车队,起码像刘平带来的这条车队,有领头人——刘平打算常工取代散工,不再招散工。
任务二则是走访运输成员,给点好处套套话,成员间总会有龌龊,互相揭老底间娄沉就悄无声息收集好了信息。
谁能留谁不能留,刘平心里有了底。
*
娄沉睁开眼睛,少年黑亮的眼睛比起从前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沉淀感。他挠了挠头,低头看到身上平整地盖着任一的小毯子。
轻笑:“没白疼。”
娄沉整理好床铺出了卧室门。
任一刚好从对门回来,端着一盘子煎饼,见他醒了就招呼他洗漱吃饭。
“快去刷牙!”
娄沉接过他的煎饼,“哟,催起我了,不是你牙疼打滚的时候了?”
任一被他拿住了把柄,瞪他一眼不吭声。
他不想让刘平知道自己牙疼的事,那人肯定又要教训自己不听话,然后立马带他去牙医诊所挨钻子。
吃饭时娄沉提起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就算没有平哥,等我空下来了,也要把你带去看牙的。”
娄沉撕开一张煎饼,把火腿碎多的一边放进任一盘子里,顺便把油手搭在任一下巴跟前:“来,啊——让我看看小狗牙坏成什么样了。”
任一张嘴就要咬他的指头。
娄沉眼睛睁大,“妈呀,任一,你怎么又黑了一颗大牙?”
任一闻言也顾不上还嘴,拖鞋都没穿好,冲进卫生间看自己的牙齿,下巴都酸了,来回数了几遍也还是七颗,听到餐厅传来娄沉的憋笑声,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怒吼一声小炮弹一样冲出去,一跳就蹦上娄沉的背,勒着他的脖子无能狂怒。
“哎哎,豆浆洒了......”
“你活该!”
娄沉沉平时性格挺成熟稳重,精明狡黠,像只小狐狸,笑眯眯地算计人,特别是这段时间锻炼出来了,挂着笑就挑拨起几个工人间的矛盾,他在一边添火加柴,不费力地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信息,文字游戏玩得不要太熟练。
但是在亲近的人身边,却还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少年,爱笑爱闹,喜欢开玩笑,逗弄弟弟起来活像一个坏哥哥。
任一又是个炮仗性格,外冷内热,俩人凑一起有时候不知道谁更幼稚。
娄沉下午还有事,出门前领着任一去了对门家,这时候他又像一个成熟可靠的大人了,托付小孩光嘴上感谢是没用的,活生生的一个孩子寄托在别人家,人情会有耗尽的一天。
哪怕两家人如今的关系已经很好,但是每次三人走前都会特意去嘱托一声,礼品更是一次不落。人家可以不要,但是他们不能不给。
插在小花盆里的钞票卷更是三五不时来几卷。
这些任一都看在眼里,他认识刘平的时间不比认识娄家姐弟多几天,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他早把娄家姐弟当做自己的亲人。
上辈子他有钱有名,却没有家,这辈子吃尽苦头,阴差阳错拥有了一个家。
再见刘平是一个月后。
来溪市已经三个月了,三人来之前约定的返乡时间已到,但显然,他们年前不可能走人。
刘平开大车,身体左半边肤色更深一点,这次来矿上,算是晒均匀了。
任一坐在刘平两腿之间,和刘平面对面坐在浴缸里。他头上戴着一顶特殊的小帽子,像露头顶的遮阳帽。箍着额头,宽大的帽檐避免泡沫水流进眼睛里,已经被养得黑亮的小头毛露在外头被刘平认真搓洗。
刘平养孩子这方面是认真的,这小帽子还是他托一个往省会城市送矿石的工人代买的。
刘平力图这次澡堂之行不虚此行,致力于将任一搓洗成驾锅可以直接烹饪的干净程度。
这么多次搓澡的磨炼,任一已经不会像之前一样疼痛难忍,非常服从地伸胳膊伸腿,方便刘平清洗。
要不是怕刘平发现他的坏牙,任一连刷牙都会全权交给刘平。
此时他没事做,拿刷牙杯舀水往刘平身上泼,眼睛一尖,发现刘平的胳膊大臂上一道已经快痊愈的疤痕。
他立马凑近,水雾浓重,他看不清,于是趴得很近,小动物嗅味道一样凑上去摸摸抠抠。
刘平把他捉回来,继续洗头,“别动,小心沫进眼睛。”
“你胳膊上那疤,怎么回事?”
刘平眼风都没往自己的胳膊上捎,拿起淋浴头随口道,“不小心的,没事。”
任一却对那道疤上了心,怎么看也不像不小心的产物,分明像是——刀疤。
他别扭,问了两次被刘平搪塞过去就不再问,心里却一直惦记那道一根食指长的浅粉色疤痕,不住地瞄。
小孩的眼睛大又亮,水雾里睫毛纠结成一缕缕,毛匝匝围着两只猫眼,若不是那眼珠子水洗过一样明亮,还滴溜溜转,保不齐有人觉得是洋娃娃。
这样两只眼自以为隐蔽地一下下往刘平胳膊上看,就像贪嘴的猫崽子,矜持又耐不住嘴馋,瞄主人家的饭碗一样。
暖和包容的水雾,温热的水流裹挟着一大一小二人,刘平心里软的塌下去一块。
心软喜爱的同时,刘平微不可查地将胳膊往身后藏,给任一的清洗也多用了另一只手。
洗完澡刘平给任一裹上五六层才敢抱着他出澡堂子,非公事他不会开刘得宝给他的车,在当地车行长期租了一辆小面包作为日常出行的交通工具。
娄沉早出来了,从前台拿了车钥匙先进车打开暖气,见刘平抱着昏昏欲睡的任一出来,赶紧打开车门接。
三人等了一会儿,娄轻也出来。
刘平将任一交给娄沉抱着,坐上驾驶座。
照例多绕了三圈路才回到家。
他矿上还有事,今晚必须得回去,走之前摸了摸任一粉红的小脸,他的小孩越养越好,模样一天比一天好看。
半夜任一醒来,迷蒙间不用睁眼看就知道身边的是娄沉——味道都不一样。
他又睡过去,因为心里有事憋着,于是混混沌沌间强睁开眼,推了推娄沉,“别睡了,你明天一早就走,我先问你个事。”
娄沉上下眼皮被胶水黏连住一样,强睁开,含糊道“啊?”
“那个,刘平胳膊上那疤,怎么回事?”
娄沉困得要命,含含混混道:“有人闹......不小心的......”
任一也没听明白,娄沉沉就又睡了过去,他坚持不懈把娄沉沉叫醒第二次,“说清楚点,什么闹?谁来闹?他是怎么个不小心就那么长一道疤?来闹的人拿刀了?”
娄沉沉这些天事多,睡眠不太够,睡前舒舒服服的一通洗澡特别助眠,此时是三头牛都难将他从睡梦中拉出来。
于是娄沉沉身体在被子下舒展开,再像个蚌壳一样裹着被子将凑上前的任一夹住,固定好,“睡!”
第二天早上,任一还在问,娄沉不想他接触矿上乌七八糟的事,于是装哑巴。最后被烦得实在不行,端着饭碗跑到楼道里蹲着吃。
下午娄沉去了矿上。
有辆车坏了要修,停在村子里。刘平会修,需要娄沉打下手,于是二人晚上就歇在刚来时的高家嫂子家的那间小房。
小房间原本漏风的窗户在刘平掌握运输队的那天,就被钉上了厚厚的木板,高大哥本来还要买扇玻璃窗给装上,刘平拒绝了。
床也换成了一张大床,褥子厚实,床板齐整干燥。
算是二人忙时的临时歇脚地——刘得宝批的别墅二人倒是不怎么去,那地方成了娄轻和运输队财务的地盘,日常开会也在那里。
小雪早已飘了起来,今天雪停了,但是风还刮着,屋外呜呜的冷风呼啸,屋内小太阳红橙橙的暖光照的人脸发烫,格外好眠。
娄沉沉浸在梦里,黑沉甜美的梦里。
刘平枕着双臂,仰面看天花板,睡不着。
他一天都在思索。
——任一是觉得那道疤丑吗?
思来想去,他叫醒了身边的娄沉,“沉沉,你觉得我胳膊上那道疤丑吗?”
娄沉使劲睁开眼,“啊?”
刘平翻身,眼睛映着小太阳红红的光,认真地问他;“任一会害怕吗?”
娄沉绝望闭眼。
你们!
为什么!
不去问问对方???
感谢大家的支持!
溪市副本快结束了,马上就要进入快乐的养崽日常!
果然人不要跳出舒适圈,写这个副本写的我心力交猝,还是轻松日常向适合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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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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