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实告诉我，你那天穿我的衣服偷偷出门，到底闯了什么祸？”从方家回来的马车上，绿罗一直眯着眼，用一种怀疑的眼睛盯着阿福。
阿福心里一抖，面上强装镇定，视线乱转，“我能干什么？”
“还敢骗我！”
今日阿福和方卓衡谈话时，绿罗也在和方家的管家谈天，正好看到他家正在清点库房。绿罗觉得奇怪，又不是换季的时候，管家怎么忽然想起来做这个。
管家说：“是老夫人吩咐的。老夫人昨日入宫，回来后就让我们把库房里的几匹碧烟纱找一找，对对数量。”
碧烟纱？
绿罗一下就听出了蹊跷——阿福穿出去又烧掉的她那身衣裳，正是用宫里赏赐的碧烟纱所做的。
那料子是十年前外域进贡的，虽是贡物，但看着不太起眼，也算不上珍贵。若不特意说起，几乎都没什么人能认出这件东西。
绿萝当时长了个心眼，面上不露声色，问管家道：“这料子平素也从没见人穿过，怎么老夫人进了一趟宫就忽然想起来了？”
“自然是宫里有人打听起来了，问这料子都赐给过什么人。”
“谁在打听，宫里忽然打听这个做什么？”
“这我们这些下人可就不知道了，绿罗姑娘。”管家笑道。
绿罗便没再问下去。
她现在逼问阿福：“你那天穿着这料子出了一趟门，回来就把它烧了。宫里恰巧又让人追查这料子，你实话说，你那天到底干啥去了！”
阿福心里此刻翻江倒海，诧异一点不比绿罗少。
难道沈遇在查她？！为什么？
绿罗揪她的头发：“你不说，我就把这件事情告诉少爷了。”
阿福立刻扑上去捂住她的嘴，“你要敢告诉我哥，我就把你打破他镇纸的事也告诉他！”
“曹福临！”
阿福坐回去，沉吟半晌，道：“绿罗，这事情现在有些麻烦。这回进宫，你得帮我做一件事。”
凯旋宴那日，前朝是皇帝带着文武大臣祭天，阿福等女眷先到皇后所在的凤仪宫赴宴。
阿福和绿罗一进宫门，在太监引导下越走越深，都自觉收起了私底下打打闹闹的样子，变得规矩起来。
绿罗是第一次进宫，眼睛忍不住四处偷看，低声问阿福：“唉，你瞧，那是不是皇后宫里的凤头檐？”
阿福只看了一眼，就瘪瘪嘴，“不是，内宫离外城远着呢，哪能让你在这儿看到。”
绿罗不服气：“你不也没进过宫吗，你知道的这么清楚？”
阿福当然清楚，她在这地方被关了整整十年。如今再回到这座皇城，重新感受到四周宫墙高耸的压抑，唯一的感想就是，她当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恋爱脑，才会愿意逆着自己的性子，为了沈遇嫁进宫里，学习各种繁文缛节，过上连呼吸都不自由的日子。
钟楼上鼓声响起，凯旋宴正式开始，凤仪宫里也在大殿两侧摆开了长桌。绿罗因是丫鬟，另有去处，太监带着她们到侧殿去进食。
绿罗离开前，阿福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给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忘记我和你交代的。
绿罗不耐烦白了她一眼，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直接骂她，点点头走了。
参加这种宫中宴会，说来是个荣耀，实则无聊得紧。听人唱祝词、一一同皇后问好、献礼，再接受皇后回礼。阿福作为这次凯旋宴主人公郭威将军的女儿，更是受到了重点关照，跪在殿下听皇后先夸了一堆她父亲“国家之栋梁，社稷之卫士”，又夸了她半天“才德兼备，温婉贤淑，颇有乃父风骨。”
她一边听，心里一边暗笑。
上辈子她从这位前婆婆嘴里听到的最好的评价，就是这段套话了。
好在她早就已经不在乎沈遇的母后怎么看待自己，面上照样走完流程，心里默默计算时间，掐准了沈遇会来凤仪宫向他母后请安的时刻，失手打翻一只茶碗，然后让太监领着自己到小室洗手更衣，完美避开沈遇。
出来之后，她沿着花园一路溜溜哒哒，装作不经意地朝六宫后面的案牍库走去。
见到门口侍卫，她谎称自己的一方丝帕被吹到墙后了，那是皇后刚刚御赐之物，要守卫去替自己拾来。等侍卫离开，她立刻自己进入库中，绿罗早已在里面双手叉腰，怒目瞪着她，气她迟来了这么久。阿福立刻带着绿罗，极为自然地走了出来。等侍卫来报说没找到手帕，阿福装模作样发了两句牢骚，二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离开了。
走在出宫路上，阿福低声问：“打听到了吗？”
绿罗道：“凤仪宫从前确实有一个叫黄廷达的老太监，不过前些日子弄坏了皇后娘娘的风卷，被调走了，现在也不知调到了哪里去，你打听这个人做什么？”
“我花力气找他，自然是有用的。这个人现在看着没用，以后就有用了。”
绿罗嘀咕了一句，“神神叨叨说什么呢，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除了找到这个叫黄廷达的老太监，阿福还交代了她另一件事。
绿罗也照实回答道：“我问了案牍库的人了，前几日果然有人来问过碧烟纱赏赐的名单。来的那人，正是东宫的侍卫。”
阿福心中微微一沉，果然是沈遇……
可他究竟追查她干什么，难道把她一个背影看成柳月吟了？
本来阿福也没那么介意被沈遇看到，毕竟她是重活一世的人，沈遇不可能还记得她，就算两人见了面也没什么。
可现在，沈遇竟然在找她……
需要通过碧烟纱的赏赐名单来找人，就说明沈遇不知道她是谁。正因为这样，他找她这件事情就变得更可疑。
阿福一旦思索，又咬起了手指，绿罗一看到她这表情，就道：“你是不是想要这个？”
阿福看到她从衣袖下抽出来的东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这是存放在早年的旧案牍柜里的，第一批赏赐的名单，东宫的人还没来得及拿走。我照着抄了一份回去，不过把曹家抹掉了，这下他们就找不到你了。看你那天的反应，就知道你一定闯了什么不能收拾的大祸。”
阿福颤着手从绿罗手上接过来这份名单，汗流浃背了。
“你胆子也太大了……皇宫里的档案你也敢偷改？”
“那些多年前的贡品名单，又不是什么重要东西，都没人看管，早就被虫子咬得差不多了，连下手都没地方下手，偷偷拿走一张有谁知道。”绿罗毫不在意，对皇权的威严嗤之以鼻。
这种事情，放在曹家阿福十六岁的时候，她没准也能干得出来，但现在她望着绿罗，只觉得情绪复杂，一种解决了问题的放松和胆大包天的后怕纠缠在一起。
最后，她只能默默给绿罗竖了一个大拇指。
真有你的。
沈遇确实自杏子林后就在寻找那女子的踪迹。
他自年少时就做一个梦，站在漫天的杏花林里，风吹花瓣，满眼迷离。
重重叠叠的杏花后，隔着浅浅的水洲，总有个背影在那里，模糊不清。
他从没有看清过那女子的长相，却每每一看到她就有种奇异的感觉。说不出是平静还是怅然，是熟悉还是陌生。
他只是觉得那女子不该这样背离着他，若即若离，忽远忽近。
你应该很早就出现的。
你应该莽撞而雀跃地扑到我面前，像阳光下的一只蝴蝶，像这春日里的一片杏花。
你应该补足我生命中缺失的某一块，可是你没有。于是那一块始终就空空的一个洞在那里，风一吹，有种酸凉之感。
久了，他也开始怀疑，也许那不过是他的一个臆想。
直到那一天，杏花落时，他看到一个女子踩着石头，仰头去摘头顶上最漂亮的一枝。
第一眼他就认定，是她，那千百次出现在他梦里的背影。
可是她马上在他眼前消失，和他千百次的梦里一样，留不住抓不到。
你到底是谁？
侍卫没认出她身上的布料，可沈遇认得，那是曾经南岛小国的进贡。
若她是平民女子，潜入千万茫茫百姓家中，沈遇大概这辈子也再难重新找到。
可她是官家重臣的女儿。
她原来离他这么近。
即便如此，侍卫还是没有她的消息。久了，沈遇甚至觉得，也许连她的出现也不过是个幻觉。
凯旋宴上，镇远将军大出风头，朝中格局变幻，云谲波诡。沈遇往殿下目光一扫，就能看到各人各家不一样的心眼。
他想，他不该在一个陌生女子身上花这么多时间。
宴会散后，他站在城墙高处，让侍卫不必再去寻找碧烟纱的下落，转而吩咐道：“让暗卫去盯紧曹述，曹家和于家近来有没有私下联络，将动向查清楚。”
侍卫领了命下去。
沈遇独自站在茫茫漠漠的天光下，那种风吹过空洞的感觉又一丝一缕浮上来。
他余光无意中转向南华门，那里停着许多马车，散宴后的各家女眷从那处乘车出宫。
“墨浔！”侍卫听到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
“殿下。”他走回去等候吩咐。
高处的风吹乱沈遇的头发，将发尖刺进他如黑潭翻滚的眼睛。
那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远处一个正欲登车的身影，一手扶着车前的把手，侧着身，和面前一个绿衣丫鬟说着什么。
“那是谁？”
“殿下，那便是郭远将军曹威的女儿，名唤曹福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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