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直到老王的目光扫过全班，沉沉地开口：“我希望在我们班，大家能和程如意同学好好相处。”
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
讲台上的数学课本被摊开，茶杯压住了风翻过的书页。
教室里沉默着，没有人出声。
老王目光缓缓扫过这些还是稚嫩的面孔。
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
“我不希望看到有人孤立新同学、欺负新同学！”
他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凌厉的目光在教室里缓缓扫过，仿佛能从这些少年的脸上，看穿他们未来可能会做的每一件事。
“如果有这种事情发生——”
“别怪我找家长！”
找家长——
这对普通学生来说，是比扣分、罚站、留堂更可怕的魔咒。
即使是那些平时最调皮捣蛋的人，在听到这三个字时，脸上的笑意也微微收敛了些。
程如意的手指轻轻地缩了一下，低着头，眼神盯着课本上的某个地方。
书页微微有些泛皱，指尖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但她没有再动，也没有抬头。
老王看着他们的反应，满意地摊开数学书，语气恢复正常：“好了，安静了！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他的声音一落，班里瞬间回归了正常课堂的安静，学生们纷纷拿出课本，翻到相应的页面。
老王，全名王光，几十年教龄，在画眉湾这片地方算是鼎鼎有名的数学老师。
他并不是凭借强硬的手腕出名的，而是因为他几十年前教出过一个学生——
那个学生，凭借数学特招，直接进了国内 TOP10的名校，成为了整个画眉湾的“传奇人物”。
那是这所普通中学，几十年来唯一一个靠着特招走出去的人。
从那之后，王老师在当地家长圈的地位就变得无比稳固。
哪怕他说的话只有三分真，家长们也会信上十分。
“王老师说的，那就肯定没错！”
这是画眉湾流传至今的一句“至理名言”。
周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肘随意地支在桌上，目光落在自己新前桌的脑袋上。
柔软的卷毛搭在脑袋上，像刚刚吹过风的云朵，轻轻地落在肩颈间。
头发的颜色不是那种深沉的黑，而是带着些浅浅的棕色，在日光灯的照耀下，甚至泛着些暖色的光泽。
天然卷？染发？
这么潮？！
但周沫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这可是画眉湾的画眉湾中学，别说染发了，就连头发稍微长一点，都会被年级主任盯着。
更何况，这个新同学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会违反校规的人。
她眯了眯眼，视线从对方的发尾往上移，看见了程如意的侧脸——
她的耳朵，还带着点浅浅的红色。
从刚刚站起来做自我介绍，到现在……
整整半节课，她才慢慢让泛红的耳朵恢复正常。
下课铃声打响，数学课终于结束了。
但意外的是，老王没有像平时一样拖堂。
他看了眼时间，在下课前几分钟，合上书本，开口道：“这节课讲的内容，大家自己回顾一下，下节课我要抽查。”
这句话一出，班里立刻响起了翻书的沙沙声。
程如意的指尖轻轻翻动着书页，目光落在数学课本上。
***
老王前脚刚走出教室，教室里的声音瞬间大了起来。
那些刚刚还在正襟危坐听课的学生，终于被解除了某种无形的约束，纷纷开始交头接耳。
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夹杂在低声交谈里，整个教室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程如意的前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脸上带点书卷气的女生，转过身来，嘴角带着几分友好的笑意，朝她伸出手：“程如意，我叫王欣。”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自来熟的轻快，透着一股子大大方方的热情，是全班第一个迈出界限、打破生疏的“外交官”。
程如意微微前倾，手指紧紧地攥着自动笔，笔尖在纸上轻轻抵着，一下一下地按压着笔的开关。
“汪……欣……”
她努力地重复着这第一个向她递出友谊橄榄枝的同学的名字，嘴唇微微翕动，语调里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王欣笑了笑，耐心地纠正道：“对！王，第二声；欣，第一声。”
程如意努力琢磨着发音，舌尖反复打磨每一个音节：“王……欣……”
这次，她的语调终于平稳了一些。
声音虽然还是有些顿挫，但已经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王欣见状，立刻比了个大拇指，眼神里带着点鼓励。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像是怕程如意会因此不自在，她立刻换了个话题，压低声音问道：“对了，程如意，你耳朵现在还能听得见？”
程如意点点头，抬起手指着自己耳朵上戴着的助听器，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我戴了……助听器，可以……听得见。”
王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那只微微泛光的助听器上，眼神里带着些新奇。
但程如意又怕她误会，想了想，继续解释道：“如果……不戴……助听器，我就……听不见。”
王欣“哦”了一声，点点头，过了几秒又好奇地问道：“你小时候生了什么病，耳朵听不见了？”
程如意抬起手，轻轻拽了拽自己一缕自然卷的发丝，语气很平淡地回答：“发烧。”
“啊……”王欣有些惊讶，“你很小的时候？”
“嗯……”程如意顿了顿，放下笔，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小学的时候。”
王欣皱了皱眉，表情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
“啊……这……”
小学的时候就听不见了……
那该有多难熬啊。
但程如意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反应。
她没再继续说这件事，仿佛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王欣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于是随口问道：“你为什么开学之后才转学啊？你之前是在哪里上学的？”
这一句话，程如意的笔尖顿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因为王欣的善意而放松了不少，说话的速度都快了些：“我之前是在庆山那边读书，后来……去庆山特殊学校上了一年。”
“特殊学校？”
王欣愣了一下，刚想问点什么，却见程如意的眉头微微皱起，嘴唇抿了抿，轻轻摇了摇头。
她的动作很小，但眼神却有些闪躲，像是在回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那里不好。”她说得很直接，语气里透着一股抗拒，“我不喜欢那里……所以我就来……来这里了。”
坐在后桌的周沫原本正趴在桌上打盹，听到“庆山中学”四个字时，睁开了眼睛，眉头微微皱起。
庆山中学，她知道。
那是庆山市排名靠前的学校，幼小初高一体，升学率在当地名列前茅。
庆山中学那种地方……如果有特殊情况的学生，学校往往会委婉地“建议”家长把孩子送去特殊学校就读。
特殊学校的孩子，大部分是先天性耳聋，自幼就在无声的环境中长大。
他们从未接触过“声音”，也从未建立过语言系统，他们的世界，和普通人是完全不同的。
而程如意……
她是后天听力受损，曾经听得见，曾经学过说话，也曾经生活在“声音”之中。
把这样的人送进一个没有声音、没有口语交流的环境里……
难怪她会不喜欢。
一年，估计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不过，王欣显然没有想这么多。
她的关注点还停留在另一个层面上——
“庆山中学啊……”她咂了咂嘴，啧了一声，“那可是个好学校，你以前成绩肯定不错吧？”
程如意笑了笑摇摇头。
王欣开了一个好头，又有几个同学递上友好橄榄枝。
程如意又认识了好几个同学。
***
这节课是一个大课间，有20分钟的休息时间。
认识完这些人之后，程如意转身，她准备认识一下她的后桌。
她还没来得及认识自己的后桌呢！
在来班级之前，老王就告诉她，座位是她的后桌帮忙收拾的。
所以，她的后桌，一定是个大好人！
程如意心里一阵感动，眨了眨眼睛，心里默默想着——
大好人！一定要认识！她想和她做朋友！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轻轻戳了戳自己后桌的胳膊。
周沫微微侧过身，挪了挪椅子，懒洋洋地靠近程如意，对上程如意那双清澈的眼睛。
她眯了眯眼，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有些局促、却努力露出腼腆笑容的新同学。
“我叫……程如意。”程如意学着王欣刚才的样子。
一字一句地介绍自己，声音不大，但透着几分认真与期待。
她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这个班级的“社交规则”。
先自报家门，对方听到后，也会自我介绍。
她已经交到好几个新朋友了，她很开心。
所以，她满怀期待地望着周沫。
然而——
周沫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故作神秘地回了一句：“嗯，我知道。”
程如意：？？？
程如意眨了眨眼，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咔哒”一下卡住了。
然后呢？
不应该接着自我介绍吗？
还是……她需要再问一次？
但如果再问一次，会不会显得自己很笨？
或者很不礼貌？
程如意纠结得心都要拧成一团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刚要张嘴再次确认。
“周沫。”周沫笑着，轻轻吐出了自己的名字。
但这两个字落入程如意耳朵里，却让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瞪大了眼睛，眉毛不自觉地皱起，带着点儿茫然和思索，嘴里低声重复了一遍：“周末……？”
“周末……要做什么？”
周沫：“……”
周沫愣了一秒，随即，笑意瞬间溢满眼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直接趴在桌上，笑得肩膀都在轻微颤动。
程如意更加困惑了。
她很是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后桌，难道上课的时候，自己漏听了什么重要的通知？
所以周沫才会这样笑着提醒她？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周末……有什么事吗？”
周沫笑得停不下来，手指抵着额头，眼角都泛出了点儿微红的水光。
她咬着后槽牙努力稳住气息：“你觉得，周沫有什么事？”
这下，程如意完全被绕晕了。
她垂下眼帘，认真回忆着今天的课程内容，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关键信息。
可是不管她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周末”到底和什么重要的事情有关……
“我……”
程如意的嘴巴张了张，眼神里浮现一丝苦恼，像是一只被绕晕了的小动物。
周沫看着她这副表情，差点又笑出声来。
这新前桌，实在是太有趣了！
周沫终于笑够了，抬起手，揉了揉眼角，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才恢复了些许正经，语气难得认真：“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你的名字很好听。”
程如意眼神微亮，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一点兴奋，她立刻点头：“是的！”
她脸上难得浮现出几分自豪，眼睛亮亮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骄傲和认真：“我妈妈希望我以后万事如意！”
她说得理所当然，一副“你果然很有眼光”的模样。
她本来的名字并不是“程如意”。
在她生了一场高烧、耳朵失去听觉之后，妈妈和外婆特意去庙里祈福，算了这个名字。
她们说，这个名字可以压住坏事，让她无灾无妄。
后来，她就一直叫这个名字了。
周沫微微一笑，语气郑重了一些，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课桌上的作业本：“程如意，我叫周沫。”
程如意：“……”
程如意瞪大了眼睛，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把对方的名字误听成了“周末”，而且还自顾自地问了半天“周末要做什么”！
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朵尖！
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解释些什么，结果舌头打结，结结巴巴地：“抱……抱……歉，周沫……”
周沫却完全不在意。
可惜，就在这时候——
上课铃，响了。
清脆悠长的铃声在教室里回荡，把那点未尽的玩闹生生打断。
程如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转身，端正地坐好！
像是被老师点到名的学生，一秒恢复认真听课模式，后背挺得笔直，耳朵尖却还带着淡淡的红色。
周沫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眼里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这个新前桌，还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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