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荷呆滞地看着谢淮离去的背影,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喃喃道:“小姐,世子看着不像疯呢,怎么净说胡话?”
永安侯府的世子爷谢淮,要娶相府嫡女楚清姿,这事说出去都没人信,还反倒会遭人个白眼,挨句骂:“他俩要成亲,那纯属朝种树,夜乘凉——不可能的事!”
谁不知道这两位天天见面就是怼,谁都瞧谁不上眼。
谢淮娶她?绝不可能。
“他不疯谁疯?还说什么会变好,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楚清姿咬了咬牙,脑海里想起刚刚谢淮的眼神,又冷不丁打了个颤。
她从没见过那样的谢淮,不论前世或是今生,谢淮在她的记忆里似乎总是模糊的。只是一个不怎么令她喜欢,每每遇到都会冷声呛上几句的家塾同窗。
十岁那年,卢太傅年老辞官,在家中开了一所家塾,供给太傅家唯一的金枝玉叶嫡小姐读书。楚相因着和太傅的关系,也曾把楚清姿送去学过一段日子的功课。
久远的,模糊一片的记忆从眼前的雨幕里渐渐清晰。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谢淮。
彼时永安侯因刺客刺杀,为救驾而死在圣上眼前。永安侯府因此一夜分离崩析,徒剩和楚清姿差不多大的谢淮,被无暇照看的侯夫人领进了家塾的小院里,由卢太傅代为看顾几日。
恰逢楚夫人带着楚清姿来太傅府上读书,院内到处都是同样前来读书的学子,挤得楚清姿喘不过气,小姑娘穿着件绣有水绿色雪昙的长裙,头上顶着两个发包,用金簪子精致地别着,分外水灵。楚清姿见无人注意她,裙摆下脚尖轻轻踮起,刚想要逃离人群,却听有人上前来同楚夫人寒暄攀谈。
“咱们也该多帮衬着些侯府,这些日子侯府不好过,侯夫人一介女子撑着这么大个家不容易。”
听了这话,楚清姿本欲离开的脚步顿了顿,悄悄凑回了楚夫人身侧仔细听。
“可怜见的,永安侯府自此后所有重担都落在小世子身上了。”楚夫人怜惜道。
顺着她们的视线,楚清姿抬眼看到了人群中立着的素衣少年。
人声喧闹里,少年身形消瘦,眼睛漆黑明亮,像冬夜的一抹寒星,发着孤冷的光。
那是圣上亲封的小世子,未来的镇国永安侯。
用楚清姿的话来说,就是打眼看去就知道是个不好相处的。尽管如此,当时的楚清姿还是曾经天真以为,世子定然会和有救驾之功的老侯爷一样,是个正直侠义的人。却没想到自老侯爷死后,谢淮倚仗着圣宠愈发放肆跋扈,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竟成了无人敢管的京城第一纨绔子弟,令楚清姿大失所望。
而那时的楚清姿,不论规矩礼仪样样都在同龄的世家小姐中最为得体端秀。对于这样不好惹的同窗,她自然是能避则避。
后来......后来他们是如何相识的?
回忆戛然而止。
她似乎记不清了。
楚清姿低头揉了揉额角,余光却在相府门前积雨的水滩里看到了两道撑伞的身影。
“姐姐?”这道姐姐,直到她前世死前都记得清晰无比。楚清姿缓缓抬头,对上对方人畜无害笑意盈盈的眸子,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楚涟容。
伞檐微微抬起,露出另一人的面容,清冷孤高的模样,身形如翠竹玉骨般挺拔,只有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的不耐来。
“顾公子路过,正逢大雨,我便带他回府躲阵子雨。”楚涟容笑得温顺,半点不叫人生气,仿佛她只是天真无邪,不谙世事。
说完这些,还朝楚清姿眨了眨眼,好似她和楚清姿是什么知心姐妹,知道楚清姿对顾絮时有意,她才特地把顾絮时带到自己面前,促进两人的关系。
怕只是得知了楚清姿退婚的消息后,担忧楚清姿不上贼船,故意把人带来引得她旧情复燃。
毕竟,她这相府嫡女的身份,对顾絮时他们二人来说还有用的很。
楚清姿淡淡地看着她,连一眼也没看到顾絮时的脸上,“府里今日不待客,你若想做好事,就出门找个茶馆好好避雨。”
一番话下来,楚涟容的笑意僵在脸上,缓了片刻,似乎又改变了策略,轻轻扯住了顾絮时的臂弯,柔声替楚清姿解释道:“姐姐怕是心里还有着气,顾公子别介意,我姐姐就是这么个性子,自小直爽干脆。”
顾絮时的目光难得锁在了楚清姿脸上,他不知道楚清姿究竟怎么了,只是她话里的语气让他格外燥郁。
楚清姿在他心里,本就该是听话的,为了自己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整日恪守规矩,端庄死板。断然不会说出这番不留情面的话来。
顿了半晌,他努力沉下心绪,淡声道:“无碍,是我打扰。”
楚清姿没想到这都能让她俩圆回来,不由得轻笑出声,她笑容清浅,声音却无比彻冷地说道:“知道自己打扰,还不走?”
“姐姐!”楚涟容眉头紧蹙,显然对楚清姿这样的话感到不满,刚欲说什么,却见楚清姿脚下微动,缓缓走到她面前轻轻道:“你也知道的,我是你姐姐。可我不仅是你姐姐,还是你的嫡姐,从前我对你不加管束,可长幼之序嫡庶规矩你总该懂一些。别失了礼仪,丢人现眼。”
楚涟容怔愣在原地,而后很快被楚清姿话里的讽意笼罩,咬紧了牙龈。
楚清姿从不这样对她,更何况这是在顾絮时面前。
顾絮时眉头微皱,微微侧身挡住了楚清姿逼视向楚涟容的目光,说道:“我知你因婚约一事对我有气,可涟容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让你开心而已,你何必把你我的战火殃及他人?”
是,他说的是。和楚涟容有什么关系呢,自一开始就是顾絮时隐瞒了他和楚涟容的事情,真正有关系的该是顾絮时。
楚清姿深吸了一口气,冷眼看着他们二人比肩而立,楚涟容低声嗫泣,顾絮时撑伞相护,多好的一对璧人,她成了那个最不讨喜的坏角色。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和顾絮时,从一开始就不该牵连在一起。
“我没有因为婚约对你有气。”楚清姿平复心情,一字一顿地说。
顾絮时脸色稍微和缓,以为楚清姿终于又恢复了从前与他顺从的模样。
却见楚清姿后退了两步,轻轻说道:“恰恰相反,正因顾公子退婚才叫我认清自己的心意,所以我没什么可气的,而且万分感激你不娶之恩,得以让我用圣旨去换得和真心人的婚约。”圣旨不得不遵,她自然得和别人成亲。
“真心人?”顾絮时显而易见地怔了怔,几乎下意识般半信半疑道:“哪个真心人?”
语气好似不肯相信有其他人会娶楚清姿一般。也是,她的名声早在爱慕顾絮时的时候就毁于一旦了。
楚涟容也同样不可置信地看向楚清姿:“姐姐和谁私定了婚约,爹可曾知晓?若是又私定婚约,叫爹知道该又大动肝火了!”
一句话将她说的不堪入耳,好生厉害,怪不得能哄顾絮时这样的男人。
他们才真是天生一对。
楚清姿轻笑了声,脑海里突然回想起谢淮走前那句堪称蛮不讲理的话来:“备好嫁妆,三天后过门。”
风声裹挟雨声,打耳边吹乱她的发丝。她无端地沾上点谢淮身上放肆乖张的脾性,眼睛淡淡地从他们面上扫过,不知怎的脱口而出道:“是永安侯世子,谢淮。我们三日后便会成亲,顾公子还有想知道的吗?
若没有,雨又要大了,顾公子,请回吧。”
话音刚落,就见顾絮时脸色微变,声音更冷:“永安侯,世子?”
唤荷神色凝滞地看着自家小姐微微挺直了脊背,更加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是,永安侯世子谢淮。”
她突然想通了,嫁给谢淮没什么不好,起码比起眼前这人,谢淮都更像个男人。反正谢淮心里也没她,她也没谢淮,两人成亲后各过各的,她给谢淮消了逼亲之苦,谢淮帮她抵了圣旨之难,两全其美的事情,她还落得个世子夫人的名头,何乐而不为?
楚涟容更是丝毫未料到这一幕,强作笑容说道:“原是如此,恭贺姐姐,要做世子夫人了。”
世子夫人比起顾絮时的正妻,傻子都知道哪个身份更加金贵。
楚清姿不再多说,转身合上门,又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对了,涟容岁数也不小了,顾公子又是当娶之年,若是不定婚约,合撑一伞属实不太好看。不如我找个机会同爹说,把你的婚事定下吧。”
闻言,顾絮时终于没忍住语气稍重了些:“楚清姿!”
楚清姿下巴微微抬起,眼睛毫不犹豫地看向他:“怎么?顾公子不情愿,不情愿就离舍妹远些,别让相府蒙羞。”
“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向来以为你聪明识大体,今日真是令我刮目相看。”顾絮时深深地看她,他只觉得楚清姿竟然会因为谢淮的甜言蜜语而对自己如此态度,何等天真蠢笨。
他不信楚清姿会和谢淮在一起,更不信谢淮对楚清姿会是真心。谢淮是什么人,世家子弟,独得圣宠,生活奢靡成风,又向来和楚清姿不对付,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谢淮要娶她定然只是为了愚弄她而已。
他以为自己比谢淮要好得多,却忘记了他自己,也不过是为了利用楚清姿。
顾絮时这话若是搁在前世,楚清姿听了说不准还会货真价实掉几滴眼泪,可如今她的泪早在上辈子流干了,淌尽了,她的心只剩下枯枝败叶,一地荒芜。
“失望?”楚清姿淡淡道。
“关你什么事,你是我什么人,也配指责我的选择?”
说罢,她心满意足地看到顾絮时脸色骤变,欲作恼火,楚清姿潇洒地伸手关上大门,浑身都舒畅无比,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
一偏头,却看见唤荷仍旧呆滞地看着她,欲语还休。
“何事?”楚清姿只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转变吓到,不敢相信自己会对顾絮时说出那种话来。
唤荷咬了咬唇,半晌才小声道:“小姐,你是不是忘了,你方才让小侯爷不许来提亲,明日世子来了相府大门紧闭绝不开门。你俩的婚约......哪来的?”
楚清姿愣在原地,脑海里似乎能预想到谢淮若是得知此事,会该多么放肆嚣张地嘲笑她。
不是不嫁吗,怎么在人前把婚约都定下了?
“......”楚清姿默了许久,才干咳了声道,“谁说不让他来了,他多来几次,我不就让他进了么。”
“可他若只来一次呢...”
楚清姿磨了磨牙,道:“算了,明日大门敞开,他不进也得进。”
第二天,本以为会遭遇闭门羹辗转反侧琢磨了一宿睡不着的谢淮站在相府敞开的大门前,看着两排来迎接的侍从:?
谢淮:我这是在做梦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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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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