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潜家住北港村,离程宅所在的县里还有些距离,若不坐驴车,得走小半日才能到。
昨夜他一夜未眠,满心皆忧寄养在村长家的妹妹,赎回妹妹那日,妹妹受了惊吓,连发了好几日高热,这两日才见好转,而他为了应承程妤的事情,被迫离了妹妹。
不过好在昨夜程妤抛出了话,让他将妹妹接到程宅一同居住,这才了结了他一桩忧事,故此早晨与程妤拜别后,他便狠了心叫了辆驴车回家,为的是趁天黑之前把妹妹接回县里,免得生了变卦。
驴车一路颠簸,陆潜差点连早上那点儿垫肚的白粥给呕了出来,到的时候已然是面色苍白。
“小郎君没事吧,你这面相瞧着可不太好啊。”
赶驴车的老伯看着陆潜那清瘦的身板,好似风一吹就倒了,不由得心忧,可别是个得病的,届时死在他这儿,赖上他了,可如何是好?
陆潜压着腹中翻涌,努力扯出一抹笑,从袖口掏出十文钱给老伯,“多谢老伯关心,我并无大碍。这些银钱你收着,待申时三刻,劳烦您还来这地儿接我回县里。”
老伯见钱数比约定的多了几分,含笑接过:“小郎君放心,我一定准时来接您。”
安排好回程之事,陆潜晃了晃有些眩晕的脑袋,大步朝村长家走去。
*
茅草做顶,竹身做墙,用木篱圈出一块小院子,院内右侧打了一口小水井,水井不远处摆了几个鸡窝,里头母鸡正咯咯的叫着,这便是北港村长家。
陆潜老远处就听见里头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整个老陆家就属你大度行了吧,别人都是窄心肠!哎呦,我就是命苦啊,嫁了你这么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窝囊废!咱们家几个子你不晓得阿,没我到处扣点,你们爷俩今儿个能有饭吃吗?
前儿刚接济完老李家,没讨得半点好就算了,还反惹一身骚。今儿又将这没爹没娘丧了名声的往家里带,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心思过日子!”
“够了!”
随即一道瓷碗破裂声响起。
“你个老婆娘能不能说话别那么狠毒?我是村长!什么叫村长你懂嘛?管一村百姓的吃穿用度,乃是村长职责!”
“村长又如何?朝廷才分你几个子啊!你们老陆家现在不还得靠我们娘家接济呢!”
啪,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别拿你娘家来威胁我!我和你说,子期是个有才华的,他小小年纪就能连中三元,将来春闱后可是要登科拜相的,你这老婆娘目关短浅,吃的那点儿粮食尽长膘了!我这是为了咱大郎、北港谋前程,懂不懂?”
哐当,接着是木椅倒地的声音。
随即妇人哭声响起:“不懂不懂我不懂!他拜不拜相的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家中米缸不到半斤了,庄稼也活不成了,咱们都得死在这个冬天了!”
“浑说什么!我怎么会让你们饿死,此事我自会想法子,你只管把人妹妹照顾妥当就行了!别不舍得放米,人要是死我们家里头,这才惹了大祸!”
妇人扭过身去,独自抽噎。
她身后的丈夫怅然叹了一口长气,刹那就听见丈夫喊了声:“子期来了啊!”
妇人透过窗望向门外,登时抹了泪,赶忙起身收拾这一地狼藉。
看完了全程的陆潜捏了捏衣角,暗悔自己太过着急,空手而来,身上也没多少银子,真是太不知礼数了。
“陆叔,陆婶。”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那事儿可还顺利?”村长问
“顺利的,已然过了官府文书,今天来就是来接芸儿的。”
陆潜看着村长妇人弯着身子收拾着那些碎瓷片,从旁边拿着扫帚就要帮忙,村长一只手揽了过来。
“大郎顽皮,惹了他娘生气,这才搞了一地,让你婶婶收拾便行了,你快做这,同我说说你在程家光景如何,他们可有欺负你?”
村长将自个儿的凳子让了出来,又将歪倒的凳子掰了回来坐了下去。
“是啊,你快坐着同你叔说话,从你昨日下午匆匆去,他就一直念叨你,愣是一夜都没睡好,这点儿我来收拾就成。”
妇人双目肿胀通红,说话时还能听见哽咽声,为免被发觉异样,她一把夺过村长手中扫帚,三下两下把碎瓷片给扫出了屋,顺势躲了出去。
“那就听婶婶的话了。”
陆潜说着走到了村长让的那块凳子旁坐下,他扭头看着身侧那躺在榻上,两颊红扑扑,眼眸紧闭但睫毛剧烈颤动的妹妹,一瞧便知醒着呢。
不过方才这光景,装睡确实是个好法子,他这妹妹还挺机灵。
“多谢陆叔的关怀,那程家一切都好,大娘子也很好,不但聪慧果敢,还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姿态,其母瞧着气度不凡,不像是普通的商贾人家。总之,一切都好。”
“好就好。”村长喜笑颜开,“虽然你们是各取所需,但既然过了官府文书,就是正经夫妻。你要好好把握机会,趁机把美娇娘紧紧拽在手中,待日后你站稳脚跟,芸儿也算有了靠山,这才能寻个好人家。”
陆潜听后有些不喜,当时程妤找他商议这事的时候,他可没想着利用人家,有道是君子不乘人之危,若他做出这等事来,便枉费他寒窗苦读那么多圣贤书了!
村长说完这话见其目光一寒,就晓得是自个儿说错了话,他怎么给忘了,这子期是个榆木疙瘩,一心只听书中圣人话,怎会做这些有悖君子风度之事。
他赶忙转移话题,对着外间喊道:“茶呢!怎么还没上茶?子期赶了一路颠簸,还不快上茶水来!”
村长夫人回道:“一会儿就好!”
“婶婶不必麻烦,我不渴的。”陆潜拒道。
俄顷,身侧安睡的人儿翻了个身,睁开了双眸,糯糯的喊了句:“兄长,村长叔叔。”
陆潜听到这声音,心里那厮不快瞬间消散,扭头去关心道:“醒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我好很多了,可以走路了。”陆芸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吧唧吧唧口干舌燥的嘴,没忘了给她哥透露信息。
陆潜没忍住笑了出来,摸了摸陆芸的脑袋,“兄长带你到县里住可好?”
“县里?”陆芸歪着脑袋,一双葡萄大的双眸眨巴眨巴,把那疑惑的模样装得栩栩如生。
陆潜忍住笑,心中暗道:人小鬼大。
“芸儿去了就晓得,我喊你婶婶做饭去,让你们早点上路,免得天黑了,赶路不安全。”
村长乘时离开,给两人说话的空间。
见村长远去,陆芸一个轱辘爬了起来,走到陆潜的身旁,趴在他的肩头,悄声道:“兄长我们快走吧,婶婶不喜欢我,说我给他们添麻烦了,咱们回家好不好。”
陆芸这几句话说得让陆潜心中一酸,脸色都不禁严肃了起来,他轻声回道:“婶婶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也是迫不得已,阿芸你别怕,兄长都会处理妥当的。”
见妹还是满脸担忧,他抬手将她粘连在额头上的头发拨开,温声抚道:“阿芸乖,天塌下来了有兄长给你顶着,兄长不会让我们阿芸再受委屈的。”
陆潜十三岁丧父时,阿芸不过三岁,彼时对父亲记忆寥寥,没有什么太多感情,而他十五岁丧母时,阿芸五岁了,已然对母亲有了很深的情感,相依为命这三年,阿芸日渐一日的不爱说话,也越来越生僻,不敢与同村孩童嬉戏玩闹。
也是如此,才酿成了这次的大祸,被人牙子抓走,绑在街上供贵人们挑选。他只要再迟一刻,就一刻,他们便离散了。
世上的亲人,他仅有阿芸一个,他不能辜负母亲托付,定要将妹妹好好抚养长大,给她找个疼她爱她的好郎婿。
陆芸一个扑通,扑进陆潜的怀里,眼角的泪再也止不住,抽抽噎噎道:“阿、阿芸,信、信兄长!”
陆潜轻拍她的背,“有你这个六个字,兄长就安心了。”
今日午饭是野菜粥,细瞧,上头还飘着油花。
村长夫人先舀了三碗稀得只有少许米的粥放置一旁,再将底下那些米粒都平分到另外两个碗里,这是给陆家兄妹的。
粥一端上来,陆潜就明白了村长的用心,他暗自捏了捏那藏于衣裳下的荷包,里头还剩下几粒碎银子,踌躇下,他留一粒自个儿用,剩下的全掏了出来放村长夫人面前。
“陆婶,陆叔,这段时日多谢你们的照顾,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这些是上回赎阿芸剩的,都留给你们用。”
“使不得使不得。”村长一把撩起碎银子又推回给了陆潜,“你们要用银子的地方还多着,先紧着自己不用管我们,我们还有地里的庄稼呢。”
“无碍的陆叔,程家吃穿不愁,纪先生也允了我接着到书塾里教书,都有月俸的,您快收着,别与我客气。”陆潜又推了回去。
“哎,真的使不得。”
村长说着又要推回去,村长夫人眼疾手快收了回来。
“孩子一片心意,可万万不能辜负的。”村长夫人笑道,“子期快吃,不够我一会儿再下点。”
“够了够了。”
陆潜举起碗筷,大快朵颐的吃着,一旁的陆芸也效仿。
村长趁机瞪了妻子一眼,却反倒被其拧了一把,疼得他冷汗直冒。
吃完粥后,陆潜带着陆芸回家收拾东西,因是家贫,故东西不多,收拾下来还没装满一个包裹,多是些母亲在世时,为陆芸做的一些小玩意儿。
因此两人便提早两刻到了与老伯约定的地点等候,到时,却发现老伯早已在驴车旁等他们了。
见了他们,老伯还掏了两块馕出来,“我寻思小郎君可能坐不惯驴车,出家时给你顺了两块馕饼,小郎君若是路上饥了,可垫垫肚子。”
“那就多谢老伯了。”
陆潜朝陆芸使了个颜色,小妮子红了脸,蹬着两条小短腿上前接过馕饼,小声说了句:“谢谢伯伯。”
这羞赧模样惹得老伯大笑,直呼可爱。
“快上车吧,早点儿送你们进县,我也早些回来。”
驴车是收拾过的,很干净,没有先前味道那么大了。
陆潜心中感到一丝暖意侵入,他抱着妹妹上了车,听着老伯说着回家后的趣事。
譬如他的妻子给他做了什么饭,儿子媳妇马上要给他添个小孙子了,他此次进县里就是要给儿媳妇买些安胎药回家的。
回程的这一路要比陆潜先前来的那躺舒适多了,不知是阿妹在身旁,还是老伯这一路说的新奇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亦或是打理过的驴车。
总之,他落地时,面色还是红润的。
到了程宅后,老伯分文不收就走了,直言:“小郎君若有旁的亲人、朋友要入县,便让他们到黎盛村去寻他,就说找一位瘸脚黎老四。”
陆潜这才发觉,原来这老伯是跛了脚的。
时下酉时二刻,陆潜领了陆芸进了大房的院子,寻了一圈不见程妤,问了大夫人身旁的沁竹才知程妤竟还在茶山未归。
他对着陆芸道:“阿芸你在这等着,我有要事找大娘子。”说完便奔向后山去。
陆芸拧着包裹对着这个陌生又高大的宅子看了看,这院里种了几株她叫不上来名字的花朵,红的黄的橙的都有,还有一座山,上头流着水。
她瞪大眼睛看着上头的水,忍不住走上前去摸,却猛地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来。
她望了过去,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眼睛,那人道:“哪来的小孩?”
她张了张嘴,犹豫半刻,喊道:“嫂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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