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头百姓家像玲娘这般大的姑娘,要么已经嫁人,要么就是帮工补贴家里生计。
玲娘家里还有两个弟妹,父亲是给人做短工卖苦力的,母亲日日做着浆洗缝补的工作,在这个世道不过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
好在父母厚道,不像别的人家为了开锅揭盖就几两银子卖了女儿,但也绝不可能再供得起子女读书了。
玲娘是长姐。长姐如母,自懂事起她就帮着父母拉扯弟妹,养得玲娘较普通女子更为直爽干练。
她心气也高。等弟妹到了无需人照看的岁数,玲娘便去找活干,总之不肯这么早就找个莽夫嫁人草草余生。
兜兜转转入了茶楼,在后厨专门做糕点。
好在玲娘手巧,做出的糕点精致又美味,很受好评。
那会岁数尚小,姑娘家没有不爱美的。没钱置办自己,玲娘就将那些个爱美之心尽数倾倒在糕点之上,时不时抽选好运的糕点特别打扮一番。茶楼老板对手下的人向来宽容,只要干好活不惹事,并不拘着他们什么。
原本这不过是女儿家的情趣,可糕点制作是要售卖的,能买到与众不同的糕点,顾客当然是又惊又喜。
不用多久,茶楼糕点的名声传开,倒成了个促销的噱头。
几年前的一日,茶楼客人不多。玲娘原本在后厨倒也清闲,忽然听到动静看向门口。
小小的脑袋从门口探出,那时才八岁的李伞仰着张稚气的脸,看到玲娘眼前一亮:“玲姐姐!”
只见男孩蹦跳进来,将嘴角扬到最大,摆出讨好的嘴脸:“玲姐姐,帮帮忙嘛——”说罢伸手拽住玲娘衣角,左右小幅度晃着,眼睛里写满了期待。
“又想出去玩。”玲娘虚长他两岁,此时也摆出一副大姐的模样,抬手就往李伞脑袋上一敲,“休想,我可不吃这套。”
小李伞被敲了一点不恼,也不气馁:“我才不是出去玩呢,我是去外面见见世面,不然怎么讨玲姐姐开心呀。”
“油嘴滑舌,什么世面我自个儿不会看?”玲娘毫不留情戳穿他,心下却软了一片,“去多久?”
“一个时辰便好!”李伞认真比出左手一根手指,又举起右手比出两根手指,“下次我还姐姐两个时辰。”
玲娘心下已经同意,嘴上还是忍不住道:“早点回来,一个时辰也很累的。”
“好耶,谢谢玲姐姐。”说罢小李伞欢天喜地出了门,消失在了门口。
糕点已经新鲜出炉,昨个儿预定的连着今日要卖的,都乖乖躺在后厨等着主人领回家。
玲娘撑着脸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正打着哈欠,木门咯吱咯吱作响,从门缝挤进来一阵风,一个女孩便站在门口。
女孩与玲娘视线对上,迈着小步朝柜台走来。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个头并不比桌台高出多少。虽是一个人进门的,但瞧着衣料应当是哪家小姐。
只见她双手扶着桌台,右手紧紧攥着粉色荷包,纠结了会儿才开口:
“可有芙蓉糕?”
女孩似乎是头一回自己买东西的样子,小心翼翼瞧着她,显得有些怯生生。
“有的。”
“要两个,谢谢。”女孩似乎松了口气,说罢从荷包里数了铜钱平铺在桌上,似乎是想让玲娘看清。
收了铜钱,玲娘去给她拿芙蓉糕。早上被李伞哄得开心,心情好了就多做了几个样式独特的。
何况见着小姑娘,玲娘想起了自家妹妹,也是这般岁数,也是这样可人,心便化了。便将自己最满意的两个杰作装进了盒子,打了个漂亮的结。
女孩双手接过包装好的芙蓉糕,捧在手里道了谢,便朝着门外走去。比起来时,肉眼可见的脚步更显轻快,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
茶楼的木门再次咯吱咯吱地打开,玲娘顺着看去,看清了门外站着另一个人影。
是个男孩子,两人约摸同岁,站一起差不多高。
果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啊。
“这叫什么来着……两小无猜?哼哼,还真让人羡慕啊。”玲娘手肘支着桌子,双手撑着脸蛋感慨。
其实玲娘也大不过他们几岁,正是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每次有了闲工夫,她就会跑到茶楼对面的胭脂铺,央着那儿的老板娘给她念过几次讲街尾书舍新出的话本,所以也对话本里的“爱情”有所了解。
一般话本子里的男女也是青梅竹马,要么是世交婚约,要么是机缘巧合,总归能自幼相遇在一起,慢慢互生情愫。
中间再遇到些艰难险阻,什么家族之命、移情别恋云云,非得层层误会又层层解后,再迎来幸福美满的大结局。
这时玲娘到底懵懂,只觉得翻来覆去的剧情到底无趣。拍了拍自己的双颊,叹了口气:“算了,也没什么可羡慕的,我又没有青梅竹马。”
不过到底是个日常不过的插曲,很快就被玲娘抛掷脑后。随着暮色渐暗,李伞踏月而归,一见到玲娘便赔着笑脸紧跟在她身边一声声好姐姐地叫着。
玲娘轻哼一声扭过头,故意摆出生气模样下定决心要让他长长记性,余光却离不开李伞,捏着嗓子掐着调努力模仿阴阳怪气。
“叫我什么姐姐,哪有外头的姐姐有意思?如果没有意思,怎么勾得你忘了时辰,让我白白守了一下午。”
“不白守,不白守。”
李伞似料到她会这样,一边解释着,一边抓住玲娘手腕,不等她发怒就将什么塞进了她手心。玲娘定睛一看,是玉兰花做的手环,戴在她这般大的姑娘手上正好。
“街上来了个老妇,支了摊子替姑娘们编玉兰手环。我想,玲姐姐平日里最喜欢这些,戴着图一乐也是好的。”
“你……”玲娘再满腹牢骚也被堵了严实,心中欢喜嘴上却不饶,“这样就想讨好我了?”
李伞会意,重新接过花环套在玲娘手腕上,不住道:“鲜花配姐姐,没有别的心思也是要买的。”
他话音刚落刚说完,离得近的客人便凑头看过来:“什么鲜花,叫我也看看。”
这客人常来,也和几个孩子相熟。晃着手上茶杯瞧着俩孩子互动,见此不由生出打趣的心思来:“伞哥儿既然这般贴心,日后不如娶了玲娘做娘子,想必是个贴心的。”
随即满堂大笑,大人总喜欢拿孩童的不谙做借口,开着世俗的玩笑。
孩子们虽小,也已经懂些事了。李伞只是笑着赶忙扯开话题,玲娘却绯红了一张脸连骂了几句孟浪,便钻回后厨不肯出来见人。
至于玉兰花环,时过境迁,花早已凋零在玲娘最漂亮的木盒里。也环住了玲娘一颗少女怀春心。
她忽然觉得,若早两年来茶楼,他们是不是也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
自那以后,玲娘对李伞多殷勤起来。倒也并非怎样明目张胆,不过是突然有了许多“多出来”、“不要的”、“吃不下了”。
大约几年后,李二才后知后觉玲娘的变化。可李伞那儿不动声色,一切照旧,李二对感情一事向来迟钝,便更摸不清头脑。
李二本不是多事的人,可身边人不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叫他发觉,纵是李二也忍不住朝李伞打探过两句。
当时李伞摆着一如往常的笑脸,打趣道:“哪有的事,中午比你多吃个饺子你便胡说是吧。”
摸准他的态度,李二自此装傻充愣权当不知。
三个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日一日长大了。
过了元宵就过了年,生活也回到了正轨。
那样以年为限的热闹随着拂过平春江的风刮向了来年,原本关门的铺子重新营业,菜市的大门拦不住里头愈演愈烈地讨价还价。
书塾的窗里坐着听夫子讲书仰头晃脑的学子,窗外是飞往天际翱翔的纸鸢。
所谓春乏秋困诚不欺人。李二抬手捂嘴浅打了个哈欠。
刚过完年,茶楼里并不忙什么,因为春节懈怠的身体一下子调整不过来,犯着懒没什么精神。
为了通风总要开几扇窗,寒风吹进来钻进骨子里发冷。
李二只得避了风口找一处坐下打盹。
李伞逮住李二偷懒,便杵在他眼前不动,先是装模作样学着张爷清了清嗓子,抚了并不存在的胡须。见李二并无甚动静,抬手屈指在敲了敲他面前木桌。
原抵着脑门瞌睡的李二一下惊醒环顾四处,最后目光落在李伞脸上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后知后觉地起身抬手猛锤他肩膀。
“哪跑出来扰人清梦的混球!”
“哪躲起来白日做梦的懒鬼。”
拌两句嘴,人倒是清醒不少。眼下客人稀稀落落地散坐在大堂,各说各的话,各喝各的茶,倒更有了茶楼的氛围。
最近没什么能轰动京城的大新闻,于是连孙老汉的小媳妇有喜了这种事都够人唠上一壶。
既然睡不着了,又无事可做,李二便随手拿了张爷摆在桌上的邸报,日期刚好是昨日发行。
张爷爱看报,平日省下的小钱都投在了邸报上,摞到一定厚度再拿去卖,如此往复。李二李伞都是跟着张爷识的字,虽不说如何精通学问,读报足矣。
张爷不在,李二学着张爷的模样坐在桌台后的椅子上,身子后倾,只剩两根椅子腿撑在地上,他则仰靠着墙壁翘腿,双手捏着报纸两侧展开。
他还年轻,眼神很好,所以拟态而非求真,眯着眼睛从头一字一字看起。
报上首页头条便是:
“江小将军深夜爬树会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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