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众仙都知王灵官有遮天蔽日的大神通,殊不知,他还藏有一样绝密神通,名为袖里乾坤。被装在他袖子里的人,时间流速和外界完全不同。虽天界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但乔昙儿被关在袖子里,已经有足足一百年。
这是他作为口出狂言,对玉帝不尊敬的处罚。天庭有的是手段,让一个没有跟脚的小仙闭嘴。
这一百年,乔昙儿过得生不如死,他反倒觉得,死倒成了一种解脱。
天界上最严厉的惩罚,不是被押上斩仙台,而是让人清醒地活着,再把他一点点地逼疯。
这一百年来,乔昙儿被关在了一个极致寂灭的空间中。那里,无色,无味,无形,无觉,只有无尽的虚无和寂灭。被关在这里,你甚至连自戕都不能,只能活着,这几乎要将乔昙儿逼疯,他终于明白,无论是人,抑或是神,仙,鬼,怪,魔,都是靠着他人要印证自身,若外在的一切都不存在,那他又是谁?
这便是真正严厉的惩罚,摧残一个人的道心,孤立他,放逐他,用虚无和寂灭蒙蔽他的双眼,封住他的嘴巴,拔掉他的羽翼,挫掉他的锐气,打断他的脊骨,直至他终于明白,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服从,于是他不再追求本真,而是顺从虚假的谎言。
可是乔昙儿不服从!
一向怯懦的他,这次却咬紧牙关坚持着,他用以抵抗虚无和寂灭的武器,便是他固执地相信着,沈岫没错,他不该被冤枉!为什么沈岫秉公办事,尽心竭力,却落得如此下场?
难道他们从下界飞升上来,没有跟脚的神仙,就注定要成为那些高高在上尊神们手里随意处置,有用则用,不用则弃的棋子?
若是天道如此,那这天道,是还要比地狱还要罪恶!
区区凡人,面对世道不公,还要向天怒吼一声,更何况是神仙!他若屈服了,便没有人会为沈岫证明清白,他就是不服!哪怕再关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他就是不服!
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若连黑白都不分,还当什么神仙,还有什么脸面长生不老!
乔昙儿奋力抵抗着,咬紧牙关强撑着,这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以一己之力,抵抗那虚无缥缈的天命。
虚无之际,传来一声冷笑,“愚蠢!”
这是王灵官的声音,在他眼里,乔昙儿所作所为,无疑是螳臂当车,只要乔昙儿一天不服从,他就关一天,哪怕关上几百上千年,也无人在意——
突然,王灵官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的袖子里,似乎被一股强大的灵力占据。
他凝神细看,原来是乔昙儿被关了一百年,道心激发,竟然冲破了他神识海中的禁制,禁制一破,泄露出极为强大的灵力,竟然破了他的袖里乾坤。
王灵官无比震惊,他的袖里乾坤,乃是玉帝亲赐的大神通,便是大罗金仙也关的住,怎么一个小小的乔昙儿,竟能冲破他设下的法阵?
除非是那人——
那股赤金色的灵力极为霸道,横冲直撞,隐隐之中,又护住了乔昙儿的仙魄,若非如此,以乔昙儿一己之力,早就被两股强大灵力,碾压粉碎,灰飞烟灭。
虽被破了袖里乾坤,但王灵官不怒反喜,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一个小小的乔昙儿,竟然牵扯到那个人,真是意外之喜。
……
乔昙儿从纠察殿走出来的时候,他仰起头,看到日头,竟有一刹那的恍惚。
被放出来之前,那白衣灵官对着他说,他本应重罚,但考虑到他前身是得佛祖讲经的机缘,修炼成形的灵瑞仙君,因而看在佛祖的面子上,天恩浩荡,放他一马,只将他晋升准正神的名额给剥夺了。
黑衣灵官冷笑道:“乔昙儿,这次饶了你,记住了,以后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别说,否则下回,你就要上斩仙台了。”
他推搡着乔昙儿出了纠察殿,那扇厚重的殿门被重重关上。
乔昙儿呆滞地站在阳光下,仰着脖子,望着天空,到底过了多久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是一百年?这二者,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脸上没有了少年朝气,空洞的眼神中,只剩下看透一切的沧桑。
他灵识海中的禁制被冲破,封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竹林,草舍,花田,那一夜的缠绵,原来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的。
一开始,乔昙儿极为震惊,杨戬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己?当自己是一个玩物吗?开心就玩一玩,玩完了,就随意地封锁自己的记忆,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他的内心愤怒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冲出去,质问杨戬,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再激烈的情绪,到最后,一切都归于虚无。在那只有自己存在的乾坤里,他所执着的情与恨,愿与愁,究竟还有什么意义,都是妄念,都是虚无。
他反而懂了沈岫,为何沈岫的面庞总是那么平静,因为他早已看透了,是非恩怨,爱恨情仇,皆是妄念,一切皆是虚无,一切皆归于寂灭。
那一刻,他突然了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仰着头,看着天空,一言不发,眼角酸涩,竟是流不出一滴眼泪来。原来人伤心到了极点,是不会哭了。
……
他是被百花仙子接回去的。
百花仙子把将他搂在怀里,哽咽着,不停地抚慰他道:“没事了,没事了。”
百花仙子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淡淡花香的味道,那是乔昙儿被关在袖里乾坤里,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回百花谷的路上,乔昙儿一路沉默,直至回到了自己的空起庭,他才开口问道:“百花姐姐,沈主簿怎么样了?”
百花仙子早料到他会问及此事,叹息一声,递给乔昙儿一张邸报,“你自己看吧。”
乔昙儿接过邸报,那上面金光灿灿,几个大字分明写着:原启明殿主簿沈岫因和孙悟空勾连,窃取仙桃,罪大恶极,押斩仙台受三十六道雷劫,秋后处决。
每一个字都金光闪闪,灵气氤氲,代表着灵霄宝殿至高无上的权威。这就是,永远不可被质疑,不能被违背的——
天命。
乔昙儿攥着这张邸报,整个心都如手中的这张纸,被用力地攥了起来。
“小灵瑞,你别难过……这九重天上,向来都是如此……”百花仙子叹了口气,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安慰乔昙儿的话。
天界一向如此,他们除了顺应“天命”,别无选择。
……
乔昙儿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两眼睁着,看着漆黑的床帐,他是睡不着的,被关在袖里乾坤的一百年中,他是连睡眠都被剥夺了的,再也睡不着了。
半夜,微风吹过,房中传来脚步声。
“谁。”他问,他握住了床侧的枯梅剑。
黑暗中闪出一个影子,“小乔,是我。”
乔昙儿怔了一怔,“蛛儿姐姐?”
来人正是紫蛛儿,她看着乔昙儿,眼圈有些发红,强颜欢笑道:“小乔,你出来了就好。”
乔昙儿欲要点灯,却被紫蛛儿出言阻止,“小乔,别点灯,我不能被人发现——”
乔昙儿怔了一怔,黑暗之中,虽然看不真切,但他隐隐觉得,紫蛛儿和往日不太一样,往日淡定的她,今日像是受到了极大惊吓般,魂不守舍,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蛛儿姐姐,你……怎么了?”
紫蛛儿勉强一笑,“小乔,我半夜来找你,是向你辞别的。”
“姐姐,你要去那?”
“我是从下界来的,如今还躲回下界去。”
乔昙儿沉默片刻,斟酌道:“你这是……叛逃吗?”
紫蛛儿在受封天箓的神仙,不能随意下界。紫蛛儿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要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躲到下界去。
紫蛛儿低头,自嘲一笑,“对,是叛逃,若再不逃,这条小命就没了。”
看来紫蛛儿也遇到了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事。
乔昙儿默然,幸好,紫蛛儿还有逃的机会,沈岫压根就没有逃的机会。或者,沈岫压根就不会逃。
他突然问道:“蛛儿姐姐,当初飞升上界,你后悔吗?”
紫蛛儿没预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沉默片刻,眼波流转,扬起嘴角一笑,“我不后悔。若是我当日没有选择飞升,没有亲眼目睹这九重天上这光怪陆离的一切,我反而后悔。”
紫蛛儿站在庭院中,身影若隐若现,衣袂飘忽,像是一只即将乘风而去的蝶,“小乔,今日我方才明白,与其追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不如痛快自在地活着,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一刹那,一瞬间。”
乔昙儿心中微微触动。
“小乔,苍灰子去跟增长天王去打花果山了,我见不着他了,若是他回来了,你告诉他一声,若他在天上混不下去了,可以来给我守山门。”紫蛛儿肩头略微耸动,言语之中,带着几分青涩和欢喜,“我等着他。”
“小乔,再见了。”紫蛛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乔昙儿抹去脸上冰凉的泪水,嘴角扬起笑容,紫蛛儿姐姐,再见了。
……
乔昙儿没能转达紫蛛儿的那句话,苍灰子,战死了,死在了花果山。苍灰子一心向往着孙大圣,却死在了讨伐孙大圣的战场上。
他的遗蜕运回来的时候,面容苍白,紧紧闭着,身上的铠甲染了血,是深红的一片。
已经成了神的人,遗蜕并不腐烂,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乔昙儿觉得下一秒,苍灰子就会睁开眼睛,一骨碌就坐起来,重重地在他的背上拍一下,畅快地说道:“小乔,孙大圣果然英勇!嘿,他把我们这些天兵天将,打得落花流水。”
苍灰子却再没有机会睁开眼。
苍灰子在天上无亲无故,他死后,只有乔昙儿一人去吊唁。有人告诉乔昙儿,苍灰子作为前锋,冲在了十万大军的最前头,他杀了很多只猴子,最后是被花果山一只凶猛的金丝大猴杀死的。
乔昙儿听了,心中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他以为自己会放声大哭,可早已没有了眼泪。
他静静凝望着苍灰子的遗蜕很久,转过身,沙哑地问道:“我能把他带走吗?”
想来,苍灰子一定想葬在苍狼岭,和他的父亲,爷爷,太爷爷们葬在一起,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九重天上。
看守遗蜕的黄衣力士摇摇头,冰冷地说:“任何人都不能带走遗蜕。一日后,全都火化。”
“魂魄何往?”
“重入轮回。”
苍灰子的遗蜕火化那一日,乔昙儿去送了他最后一程。攻打花果山,天界派了十万天兵下去,死伤过半,无数的遗蜕黑压压地堆积在熔炉之中,让人觉得那不是神仙的身躯,而是一只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为了孙悟空,关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这就像一场不断加码的赌局,远远不够。庄家不大获全胜,吃掉全部的棋子,这场赌局,就永远不会结束。
熔炉开始点火,燃烧起来,用的是太上老君炼丹的三昧真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所有遗蜕都化成了一股青烟。
乔昙儿仿佛看到,在熊熊的火光之中,苍灰子高兴地冲着他摇手呐喊,“小乔,哥哥先走了。下辈子,有缘再见。”
直至此时,乔昙儿麻木的一颗心才感受到痛楚,恍若大坝溃堤一般,肆意地流淌着泪水,他冲着那道要被风吹散的青烟,挥手告别。
灰哥哥,下辈子,有缘再见。
……
天街,天上捞。
几个神仙围坐一圈,点了一壶茶,分享着八卦。
“你们听说了,天蓬元帅因为调戏嫦娥,被玉帝贬到下界去了,连带着广寒宫的一个紫衣仙女,也逃走了。”
一神纳罕道:“罪魁祸首天蓬都被贬到下界去了,那仙女为啥要跑啊?”
“说起来,此事颇为蹊跷,有人说,天蓬那日喝得烂醉如泥,压根就动不了身,怎么可能跑到广寒宫去调戏嫦娥,难不成,调戏嫦娥的,另有其人?”
几个人相视一眼,缄口莫言。天庭上的八卦,只能点到为止,若再谈论下去,无异于惹祸上身。
乔昙儿独自坐在东南角的一张四方桌子上,按照以往,他点了铜锅涮肉,点了紫蛛儿喜欢吃的糖蒜,点了苍灰子喜欢吃的鲜切肥羊卷,要了一壶烫得温热的仙醪。
他摆了三双碗筷,三盏酒杯,却是一人独饮。
以前,他们三个人总是聚在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东南西北地乱扯,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铜锅的热汽,让乔昙儿的眼前模糊起来,他拼命地往肚子里塞肉,拼命地喝酒,最后伏在桌上,埋着头,小声地啜泣着,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
夜深了,乔昙儿像个孤魂,独自游荡在天街上,不远处传来了喜乐声,是何人在天上吹吹打打?
他停了脚步,驻足远眺,那上千颗夜明珠,将迎亲队伍照得恍若明亮的游龙一般。身侧的一个老仙呵呵笑道:“近来天上不太平,倒也有一件大喜事,听闻二郎神今夜就要太阴星君喜结良缘了,今日便是两人定亲之日。”
另一神仙抚掌笑道:“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不知这桩喜事,怎么办得这般突然?”
“也不算突然,太阴星君和二郎真君,两人相识已久,说起来,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听闻是王母娘娘做媒,玉帝赐婚,真是一桩良缘。”
“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天上许久没有这般喜事了,走走走,咱们也去凑凑热闹!”众仙推搡着,如潮水一般,赶去那定亲的队伍,唯有乔昙儿驻足不前,那红艳艳的囍字,刺痛着他的眼睛。
他心中尚存着一口气,总想问个明白,可知道了答案,又如何?
他想起了蒙受冤屈、牢中待死的沈岫,想起了负罪而逃的紫蛛儿,想起了被天庭当炮灰的苍灰子,想起了他自己——
不过是一个可以被随意玩弄的玩物。
高处不胜寒的九重天上,尽是算计、利用、虚伪,他都看清楚了,也无需再问了。
漫漫长夜,一个孤伶伶的身影,和那定亲队伍擦肩而过,背道而驰。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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