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不准现在的局势。
我本以为山田禾子很快会找上门来，然而她迟迟未曾出现。即便她在小屋找不到我，也该有其他动作，我惴惴等着她的出现，始终风平浪静。
是暂时的妥协，还是新一轮风暴在酝酿？我不能再像鸵鸟那样欺骗自己这次已经没事，我不能赌他们是否会再次心血来潮。
“帐”为什么会解除，只是惩罚结束了吗？他们笃定我没有离开禅院家的能力，难道有什么人在暗中监视我吗？
疑惑接二连三，我能做的只是猜测。
门口会出现饭食，说明他们不希望我真的饿死。为什么？和上一次相比，不同之处究竟是什么。从不闻不问到耳提面命，就我自身而言，我没有产生任何变化，那么就是有其他原因促使我的价值提升，让他们重新关注我。
随意掌握我的生死。
力量真是美妙的东西。
金钱的力量，权力的力量，暴力的力量。
这些我一样都没有。
我怀揣的仅有“变成成熟的大人”这个微不足道的誓愿，我靠它汲取生存的力量。而达成它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越是思考“大人”的概念，我越是搞不明白“大人”究竟是什么。
模仿而来的形态不过是伪物，我还需要汲取更多的样本，妈妈教会我很多生活的经验，可那些远远不够，汲取本身即是一种贫瘠。
现在多了离开禅院家的约定。
比起离开本身，同甚尔一起离开这件事更加重要，这意味着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对于甚尔来说，在外面生存一定不是难事。
他在等待什么？
如果是他的话，说不定是想在这里闹个天翻地覆再走。
真想快点见到那个场景，他们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可那是他的愿望，我又要寄身在何处？当杂役不过是生存的权宜之计，回归社会就要遵守社会的规矩，如果去上学，就回归到老问题，学费怎么办，我能攒出一笔足够生活和上学费用的钱吗？
杂役那边的工作还能继续吗？
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理由终结了我的工作，假装无事发生，厚着脸皮回去吗？
说到底，这次的事情真的解决了吗？
简直像定时炸弹，各种各样的烦恼充斥在皮球里，不知哪一个会成为引线，率先炸开。
最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我应该住在哪里。那间屋子，无论如何不想再回去，哪怕随便睡在走廊的地板上，睡在没有遮蔽的屋顶上。
“那么就待在这里吧。”禅院甚尔漫不经心地说道，铜色的硬币在他的手里一上一下，充当一个简单的抛接游戏。
待在这里？
离开是以后的事情，现在的事情却要马上决定。
暂时待在这儿倒是没什么，可这里仍然隶属禅院家，之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一直住下去徒等时间消耗毫无意义，如果山田禾子找上门来呢？
天这么黑，今天她大概是不会有动作了，我还有一点时间考虑。
祥子，好好想想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吧。
我偷偷看了甚尔一眼，他仍在等我的回复，眼睛望着手中的硬币，并不看向我。
“还是说，你想回到之前的地方？”
硬币不再向空中飞上飞下，而是被他攥在手里。
光是听到相关的字眼，透骨的冰冷即刻钻回骨缝，我马上摇头，希望甩脱那种感觉。
甚尔提供了一个充满诱惑力的选项。
不用考虑以后的风险，逃避，逃避，一直住下去，直到离开那天到来。
我只需要欺骗自己事情会很顺利，麻烦和危险交给别人负责。
至少让我休息一阵子，不必为生存负责。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一阵子只是自欺欺人，只要逃避就会一直逃避，长此以往，惯性的软弱会让我习惯性地依赖同一个人，将全部的感情，信赖，关系，都托付给他。
接受毫无代价的容身之所，直到他耐心耗尽的那一天。
如果是他的话。
炽热的暮阳好像又照在我的眼皮上，微微的热麻滋生出润意。
一起离开，在那之后呢？意味着会生活在一起吗？
生活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甚尔会成为我的家人吗？
多么奢侈的词汇，我本以为再也不会和我产生关联。
不，这些不过是我的妄想，说不定他只是需要一个分担房租和生活成本的室友。
他的想法究竟是怎样的？
我对甚尔，又有什么价值？
一无所有的我，能为他带来什么？
“甚尔是在同情我吗？”
我当然知道不是这个答案，只是他愿意流露的东西太少，我希望知道他的想法。
“我可没有闲心传播这样的东西。”他重重哼了一声，“当然喽，你是个麻烦的家伙，脑袋里总装着奇怪的东西，完全搞不明白在想什么，因为是个笨……”
他的声音含糊起来，因为我捏住了他的嘴。
“#&…#&……&￥%…#￥”
指望他说点好话出来是不可能了，唉，为什么人不能同时拥有动人的身体和动人的言语呢。
“总之我会想到别的办法的。”
实在不行就厚着脸皮去麻烦柿子婆婆吧，至少我可以在厨房帮帮忙。
食宿可以暂缓考虑，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禅院家的想法，否则重蹈覆辙是早晚的事情，他们有反反复复折腾的本钱，我需要的是安稳的生活。
该从哪里入手呢？
山田禾子只是奉命行事，私人恩怨该有个限度，她只是暂时妥协，并不是任我拿捏。禅院诸哉只把我当一般仆人对待，排除。总之不能随便抓个人来问。要是能找到当初来我家的那两个人就好了，可是禅院家那么多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他们会那么好心乖乖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吗？
他们用我父母的死因将我钓到这里，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甚至无法确认真假，大概只是哄我的戏言，关于父亲的事情，母亲不会骗我，而她的死亡是我亲眼见证，还有什么可说的。当时我神志不清，思绪混乱，冷静下来之后想想，那个人的言语轻佻，实在不值得相信。
我能做的还有什么？
再重新梳理一次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奇怪的人。
那个人，一开始便对我态度奇怪的家伙，禅院玲奈。
她说我欺骗了她，无论怎样回忆，我都搜刮不出来结果，找个机会，我要问个清楚，她不像城府很深的类型，说不定会露出破绽，让我套出话来。
时间很晚了，今天就养精蓄锐吧。
铺床铺床！
在我和甚尔的通力合作下，床很快就铺好了。
“……这种事根本不需要两个人吧。”嘴上说着抱怨的话，他还是配合我做好了。
“可是甚尔不觉得这样子很好玩吗？”
软绵绵的被褥四四方方地落在榻榻米上，不必一个人爬来爬去整理边角。如果条件允许，我还是想睡在有床单的床上，幼年时期似乎有这样的记忆，父亲和母亲兜起床单时，我跳了进去，他们哈哈大笑，合力将我荡在里面，我躺在床单中央荡来荡去。眼睛一晃，过去的床单和现在的被褥重合在一起。
他表示床铺只要能睡就行了，不过也认同两个人铺比一个人方便。
“睡在平整的床铺上心情会变好哦，不光有利于睡眠，还会增加做美梦的概率，说起来，甚尔平时会做梦吗？”
“那种东西，不做才好。”
我有心同他讲起常做的梦，结果他一上来掐死了话题。
“你不觉得做梦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吗，没有任何逻辑和束缚，一切都是随机的，做到好梦的话会幸福一整天哦。”
“是吗，那要是噩梦呢？”
“为了美梦，赌上做噩梦的可能也值得。”
不知道是哪一点激发了他的兴趣，他好像突然有了一点兴致：“什么梦让你这么迷恋？”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从何说起。
一下子提起那个梦好像有点怪怪的，这家伙肯定会打趣我。
先铺垫一下。
我随机抽取一个还留有印象的梦。小时候我便经常做梦，只是那些梦都没有什么逻辑可言，留有记忆的寥寥无几。讲着讲着我起了兴头，自觉越讲越精彩，一回头，甚尔已经呼呼大睡了。
真是似曾相识的一幕。
干脆给他摇醒好了。
他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似乎在做着一个好梦。
……算了，反正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说话的机会多的是。
我关上灯，闭起眼睛。
再闭一会儿。
睁开。
房间里非常安静，反倒成了声音的放大器。清醒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等到甚尔睡着了，我才真切感知到他的存在。
身上没有汗，说不上是哪里不舒服，总归是哪里都不对劲。
空气黏湿湿的，难受。
秒针滴滴答答的，难受。
困意很强，脑子很清醒，难受。
前几个晚上，是怎么睡着的？
我拼命回忆，那些天一直昏昏沉沉的，只记得白天总是很漫长，到了晚上就过的很快，天马上就亮了。
为什么过的很快？因为有甚尔在，我被很安心地包裹着，像是在母亲的子宫，浸泡在羊水里，世界的一切同我无关，我无需担心任何事情。
再来一次，会怎么样？
我偷偷瞥了一眼睡得很安静的甚尔。
反正多一次不嫌多，他不会介意的。
我本该这么想，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为什么？
我再一次问道。
只要思考，早晚能得出答案，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对于这件事，我隐隐感觉不会那么容易。
我小心地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
我头一回认真思考起甚尔和其他人的区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为了特别的存在，我在柿子婆婆面前会有不灵光的时候，但不会说出那么多奇怪的话，做出那些我无法解释的举动。
甚尔和柿子婆婆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性别不一样。
我被自己逗笑了。
的确，不说柿子婆婆，我和甚尔是不同性别的人，山田禾子讲了那么多对女子的规训，如果她知道禁闭期间我一直和甚尔待在一起，她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我一直重复着各种胡思乱想，终于陷入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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