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雷惊破
惊蛰的雨裹着冰碴子砸在脸上时，沈蘅终于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粗麻布下透来鞭梢破空声，押送囚车的武侯正用刀鞘敲打木栏："都给老子跪直了！今日西市发卖，若冲撞了贵人——"
喉间泛着铁锈味，她低头看腕间拇指粗的麻绳，十指关节遍布冻疮。这具身体的原主记忆如潮水涌来：父亲是卷入漕运贪墨案的户部郎中，女眷尽数没入掖庭，偏她生得肖似早逝的元后......
"罪籍女子二十人！年十五至二十五——"
西市夯土台四周腾起细雪般的柳絮，沈蘅被推搡着跪在青石板上。春寒料峭，她却觉后背渗出冷汗——台下乌压压的人群里，有戴浑脱帽的胡商正用波斯语议论着"这个唐女腰肢太细"，穿圆领袍的书生摇着折扇指点"恐非完璧"，更有锦衣少年抛着金铤跃跃欲试。
"河东郡王府采买婢女。"
这道声音响起的刹那，连柳絮都凝在半空。玄色麒麟纹的马车帘幔微动，伸出的手骨节分明，握着枚青玉竹节柄马鞭。沈蘅听见身侧女子牙关打颤的咯咯声，这才想起裴琰的凶名——圣人的嫡亲侄儿，掌茶马互市七年，吐蕃使节曾赞其"玉面修罗"。
管事嬷嬷突然掐住她下巴："抬头。"
沈蘅猝不及防对上车帘后的眼睛。那人穿着雨过天青的圆领袍，领缘却滚着三寸宽的玄狐毛，衬得眉间那颗朱砂痣艳得惊心。他漫不经心拨弄着鎏金暖手炉，忽然轻笑："会种地？"
她这才发现原主掌心厚厚的茧——不是闺阁绣娘该有的痕迹。电光石火间，沈蘅挺直脊背："能辨五谷，善修农具，通《齐民要术》改良之法。"
马鞭突然挑起她鬓边一缕散发，冰凉的玉柄贴着脸颊游走。裴琰俯身时，她闻见伽南香混着血腥气："罪臣之女沈氏，年十八，擅稼穑。"他转头对长随道，"去户部销了奴籍，即刻送到南山别院。"
"殿下！"台下忽有人高呼，"此女之父沈明德可是在诏狱里咒骂过您......"
裴琰手腕微转，马鞭破空声里，那人的惨叫混着血沫溅在夯土台上。沈蘅看着滚到脚边的半截舌头，胃里翻江倒海，却听见头顶传来带笑的声音："沈娘子怕了？"
她攥紧袖中藏着的半片碎瓷——这是今晨用最后半块胡饼从老嬷嬷那换来的。碎瓷抵住咽喉的刹那，裴琰的鞭梢已缠上她手腕："想死？"
"民女敢问郡王，"沈蘅任由鲜血顺着瓷片滑进衣领，"买我是要种地，还是种在坟头？"
四周响起抽气声。裴琰忽然放声大笑，腕间力道却猛然加重。沈蘅踉跄着跌进马车，后脑磕在描金檀木板上时，听见他在耳畔低语："听说沈娘子三日前投缳，把掖庭的房梁都压断了？"他指尖划过她脖颈淤紫，"这次记得选结实点的绳子。"
马车疾驰过春明门时，沈蘅从晃动的帘隙看见终南山巅未化的雪。裴琰的暖手炉滚到她裙边，金丝炭爆出噼啪轻响。他正在看户部的田册，突然将卷轴掷在她膝头："给你三日，让这五十亩荒地长出粟米。"
沈蘅展开泛黄的麻纸，指尖抚过"白鹿原"三个字。这是《汉书》记载的祥瑞之地，如今却因渭水改道成了砂石遍地的废田。她望向窗外掠过的榆钱树，忽然道："我要曲木三根，熟铁二十斤，苎麻三十束。"
"哦？"裴琰执笔的手顿了顿，"不要锄头犁铧？"
"殿下既然看过我的案牍，"沈蘅将碎瓷悄悄塞进车缝，"当知我七岁就能改制耧车。"她故意露出腕间被麻绳磨破的伤口，"只是这双手若溃烂流脓，怕污了贵人的眼。"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她整个人栽进裴琰怀里。伽南香骤然浓烈，他捏着她下巴迫其抬头："牙尖嘴利，倒比那些哭哭啼啼的有趣。"染着朱砂的拇指重重擦过她唇瓣，"记住，你的命现在拴在麦穗上。"
暮鼓响起时，马车停在挂着"裴"字灯笼的庄院前。沈蘅跟着掌事娘子穿过回廊，忽然驻足——东南角的荒地上，歪斜着半架破损的直辕犁。
"那是前年请将作监大匠打的。"掌事娘子冷笑，"小娘子若能在秋收前......"
"不必等秋收。"沈蘅蹲身抓了把砂土在指尖捻开，"给我三十日，让这里长出长安城第一茬春麦。"她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微笑，"不过今夜，劳烦给我送些胡麻油和棉布来。"
更鼓敲过三响，沈蘅盯着案上的桐油灯。白日要来的材料堆在墙角，窗纸上晃过带刀侍卫的身影。她蘸着茶水在案上勾画曲辕犁的构造图，突然听见瓦当轻响。
"谁？"
雕花窗棂吱呀推开，裴琰玄色大氅上落满榆钱。他瞥见案上未干的水痕，挑眉道："这就是你改良的新犁？"
沈蘅迅速用衣袖抹去水渍："殿下夜探女子闺房，传出去怕坏了清誉。"
"清誉？"裴琰抚过窗台新糊的云母笺，"你可知这别院原叫'鹿鸣苑'？"他忽然擒住她手腕按在案上，"七日前，有个和你一样倔的姑娘，从这里抬出去时，血浸透了三层褥子。"
沈蘅感觉他指尖在脉门处摩挲，忽然展颜一笑："殿下可知胡麻油除了点灯，还能做什么？"趁他愣怔的刹那，她猛地抽手掀翻灯盏。火焰腾起的瞬间，裴琰大氅的貂毛发出焦糊味。
"护驾！"
门外侍卫破门而入时，沈蘅已退到书架旁。她举起燃着的帐幔轻笑："民女粗鄙，最怕贵人靠得太近。"火光照亮她脖颈未愈的勒痕，"殿下若想要麦子，最好给我备齐《兆人本业》和二十名壮丁。"
裴琰抬手制止侍卫，忽然抚掌大笑："好得很。"他解下烧焦的大氅扔进火盆，"你要的壮丁，明日辰时会跪在田垄边。"转身离去时又补了句，"记得多备些胡麻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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