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茶苗初萌
谷雨前的晨雾裹着柴火气钻进窗棂时,沈蘅正对着铜鉴理鬓。昨夜裴琰留在案头的《茶经》还摊在第七章,陆羽的"其地,上者生烂石"被她用炭笔勾了朱圈。指尖抚过泛黄的麻纸,她忽然将茶末泼向镜面——青瓷碗底残留的茶渍,分明是紫阳毛尖特有的雀舌形。
"小娘子,王爷传您去鹿鸣泉。"
掌事娘子尖利的嗓音惊飞梁间燕。沈蘅拢紧葛布襦裙跨出门槛,却被庭中景象惊得倒退半步——二十名戴金抹额的吐蕃壮汉正将陶瓮堆成小山,腥膻味混着**扑面而来。
裴琰执银壶立在廊下,玄色圆领袍襟口微敞,露出锁骨处狰狞的旧疤:"认得酥油茶吗?"他突然将滚烫的茶汤泼向青石砖,"你父亲私贩的茶饼,在逻些城能换等重的黄金。"
沈蘅俯身蘸了蘸泼溅的茶乳,舌尖轻触:"火候过了三沸,糟蹋了雅州蒙顶。"她迎着裴琰骤冷的眸光微笑,"殿下若想试我的茶艺,何不找真正的明前新茶?"
日头攀上白鹿原时,沈蘅已站在终南山腰的野栗林中。纹身汉子们扛着鹿角锄紧随其后,裴琰的障刀不时砍断横斜的荆条。当腐叶堆里露出半截焦黑的茶树桩时,沈蘅突然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插进泥土。
"是雷殛木。"她颤抖着扒开板根处的青苔,"茶树遭雷火焚而不死,来年抽的新芽叫'天劫香'......"腐殖土突然簌簌滑落,露出岩缝间一丛翡翠色的嫩芽。
裴琰的刀尖抵住她后颈:"你如何认得?"
"《茶经》补遗有载,贞观年间汉中献'雷公茶',生峭壁,叶如雀舌。"沈蘅的指甲缝渗出血丝,"放开我,这些茶苗活不过正午。"
山风掠过林梢的刹那,裴琰看见她眼中灼人的光。那是在掖庭受刑时都不曾熄灭的火种,此刻正顺着她抚摸茶芽的指尖,燃进巉岩深处的千年腐土。
二十名吐蕃汉子开始伐木开道时,沈蘅正用襦裙兜着岩缝渗出的山泉。裴琰突然扯过她的裙带:"你可知这山泉流向何处?"他沾着水渍在她掌心画圈,"鹿鸣泉经王府别院入渭河,三日前刚泡过吐蕃细作的尸首。"
沈蘅将泉水含在口中半晌,突然喷向岩壁:"腐尸养出的水竟有兰芷香,难怪能孕出这等灵物。"她故意将濡湿的唇印上裴琰手背,"殿下饮的血,比这泉水还脏三分吧?"
申时的暴雨砸向茶苗时,沈蘅正带人搭建茅草棚。裴琰倚着新斫的紫竹监视,忽见王里正带着村民跪在泥泞里:"求小娘子赐茶种!"
沈蘅攥着《齐民要术》的手顿了顿,岩缝间突然传来碎石滚落声。裴琰的刀鞘已抵住王里正咽喉:"南山茶树皆属皇庄,私采者剜目。"
"让他们采。"沈蘅突然将茶苗掷进裴琰怀中,"雷殛木方圆十丈的茶种,离了这方山岩便是死物。"她故意抬高嗓音,"里正不妨多采些——等秋后刑部来查私茶案,正好拿诸位试铡刀。"
人群哄散时,裴琰掐着她脖颈按在岩壁上:"好一招借刀杀人。"
"不及殿下炉火纯青。"沈蘅将藏在袖中的茶种塞进岩缝,"明日我要二十斤青檀炭,三十口广腹陶瓮。"
是夜,别院柴房腾起蒸青茶香。沈蘅将雷殛木新芽铺在竹匾上,忽听窗棂传来三声鹊鸣。她推开气窗的刹那,浑身是血的纹身汉子跌进来:"快逃......王里正向京兆尹告发你私制贡茶......"
蒸笼汽雾模糊了沈蘅的眼:"是裴琰让你来试我?"
寒光乍现的瞬间,她将滚烫的茶汤泼向刺客面门。蒙面人惨叫尚未出口,裴琰的障刀已穿透窗纸刺入其咽喉。
"这是第七个。"裴琰甩去刀上血珠,将尸身踹进柴堆,"沈娘子猜猜,明日御史台弹劾本王私开皇庄的奏章,会不会提到这具尸体?"
沈蘅继续翻动茶青:"殿下该担心的是,这批茶若炒不出兰香,拿什么堵圣人的嘴。"她突然被裴琰扯着发髻仰头,"或者,用你父亲藏在《茶经》里的暹罗密文?"
子夜的更鼓混着炒茶声。沈蘅在铁锅里揉捻茶团时,裴琰正在灯下把玩从尸身上搜出的铜鱼符。当第一缕兰香溢出锅沿,他突然将鱼符按进她掌心:"认得这个么?"
沈蘅盯着鱼符上的"东宫"二字,茶叶在掌心掐出汁水:"太子要杀你?"
"是要杀你。"裴琰舔去她腕间茶汁,"你制的不是茶,是催命符。"
破晓时分,别院大门被羽林军撞开。沈蘅捧着青瓷罐跪在庭中,看着绯袍宦官展开黄绢:"陛下口谕,宣河东郡王即刻......"
裴琰突然掀翻茶案,碎瓷如刃划过宦官脸颊:"张常侍尝尝,这茶配不配得上明德殿的雪水?"
紫宸殿的晨光透过雕花槅扇时,沈蘅正跪在龙尾道第七级玉阶上。裴琰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此茶确系白鹿原野种,与暹罗绝无瓜葛......"
她摩挲着袖中暗藏的茶种,忽然听见殿内传来瓷器碎裂声。黄门侍郎尖着嗓子宣她进殿时,沈蘅将舌尖咬出了血——龙案上的青瓷罐已然洞开,而圣人指尖正拈着一片形如弯眉的茶叶。
"抬起头来。"
沈蘅抬眼瞬间,看见裴琰玄色朝服下渗出的血痕。圣人的赤舄停在她眼前:"琰儿说这茶是你所制?"
"民女冒死进言。"她重重叩首,"此茶宜用终南山冰泉,八十八度水温,三沸后......"
"朕问的是,"圣人突然掐住她下巴,"你如何识得暹罗王室才有的'青眉'制法?"
裴琰的袍角无风自动。沈蘅望着他攥紧的拳头,忽然从袖中抖出茶种:"陛下可曾听说,武周时凤凰山茶树遭雷火焚尽,三年后树根却长出金线兰?"她将茶种按进掌心伤口,"民女愿在此处种茶三日,若长不出新芽,甘受凌迟之刑。"
紫宸殿的铜壶滴到未时三刻,沈蘅跪种的茶籽突然破土。当金线兰纹路的嫩芽映入圣人眼底时,裴琰突然大笑:"陛下,这祥瑞可比当年白鹿现世?"
沈蘅在晕厥前最后看到的,是裴琰染血的指尖接住她坠落的身躯。伽南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时,她听见他喉间溢出的叹息,轻得像终南山巅融化的雪。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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