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进真远远的躲在柱子后面。
桓二郎?她小时候认识的那个桓昭玉?
“长安有几个桓家?”进真问。
一旁的伙计白了她一眼道:“天下能有几个侍中桓公一般人物?”
崔进真实在很难将面前长身宽肩的男子与记忆里小时候那个前拥后呼的白胖团子联系在一起。他敢借棺材躲避追查,说明不忌鬼神,他自行解开了绳结,说明对此极有经验——这都不是一个世家子弟应该有的模样。
黑衣杀手虽然根本认不得什么桓昭玉,更不知道为何长安县县令见到自己的脸就十分激动,但是眼下解困为要,他双眸一转,自然地认下了这个上位者的身份,大摇大摆的坐在主位上。
“你袭击人犯,是何居心?”他看着严昶,随意的把玩着手中的剑。虽然他嘴角噙着笑,但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股属于长久俯视他人者的威压。
严昶来不及思索为什么桓昭玉会以这副打扮躲在这座驿站中,他连忙跪在地上,只道是审问心切,手段着急。桓昭玉虽然只是八品监察御史,但是却是当朝天子面前的红人,就连一向与其父不和的公主殿下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对了,你,”桓昭玉抬剑指向崔进真躲藏的柱子:“过来。”
崔进真下意识地摸摸脸。他应该不认识她了吧。
她低着头,走上前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把你刚才的话说完。”桓昭玉自然的接替了长安县县令的位置,看起来对这桩案件极为有兴趣。周围的人只好吞下心中的疑问,明明刚才这位黑衣郎君才是被审问的要犯之一。他点了女道士来陈述案情,便是明晃晃地为她撑腰的意思了,即使两个当事人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微妙的氛围变化。
“我想向县令和评事说,我昨晚一直待在房间中。”崔进真顿了顿,道:“王评事和舒娘子本人更清楚他们昏迷前发生了什么,我可以为他们施针,也许能让他们快点苏醒过来。”
两鬓斑白的仵作躬身上前附和道:“桓御史,老朽才疏学浅,于医术实在不通,但是看这位娘子的衣袍图样,已经接受过三洞级别的学习考校,想来对道术入医有一定了解。”
桓昭玉挑挑眉,对此面露怀疑,不过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崔进真从袖中掏出一套银针,用火消毒后刺入王澈和舒游溪二人的合谷、太冲、内关及人中穴,片刻后,二人悠悠转醒。
众人皆围在二人身边,崔进真神色平静地退至人群外。
只有老仵作正在检查伙计牛贵的尸体——这场闹剧中唯一的死者。那股异香不减,她走上前去细细观察,注意到牛贵脖子上青紫色的勒痕,像是被人用绳索紧缚过。
他到底是中毒而亡还是被人勒死的呢?
仵作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借过进真的银针,放入死者口中,道:“凡因毒而亡者,尸口、眼多开,唇紫黑。”
他拿出银针,迎着烛火仔细观察,上面没有丝毫变黑的迹象。
“不是中毒。”他颇感奇怪地补充。
就在这时,一屡黑色的雾气从牛贵口中升起,攀上老仵作的手臂。说时迟那时快,女道士手上铃铛作响,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拍在黑雾上,那符箓瞬间燃烧起来化作金色焰火,与黑雾纠缠在一起,最终黑雾扭曲着退回了牛贵身体之中。
老仵作这才反应过来,看着黑雾游移过的皮肤逐渐腐烂,吓得不住哀叫。
“”女道士道:“有尸气,这伙计的死恐怕没那么寻常。”。
众人还没从二位原死者的苏醒中反应过来,就经历了短暂的一场术法的较量,惊地合不拢嘴,有几个胆小的伙计甚至跪在地上大呼:“元君在上,元君在上。”
几位官员稍显镇定,毕竟当今天子笃信道家术法,长安汇聚能人异士,此般神通他们也得见几次。前不久皇后出席国宴,便有太清观道士为其引来白鸟绕裙恭贺。
刚刚醒来的王澈率先反应过来,道:“拿我的文牒去请示皇上,求崇玄署司派人支援。”崇玄署是宫廷特地为道士所设的管理机构,只效忠于皇帝一人,主要负责为他处理神异之事和炼制丹药。
“不必了,咱们这不是有个现成的道士吗?”桓昭玉道。
崔进真面露难色。经法中说少染因果,早登仙班,她本不应该这样深的掺入他们的因果之中。
桓昭玉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他从座位上跃起,大步走到牛贵的尸体面前,端详死者地面容片刻后,手起刀落,割开了牛贵的衣袍。
那黑雾从牛贵脖子上的勒痕处向下,在胸口上交织、缠绕、游动,像是在血液中的黑蛇。饶是桓昭玉见识过不少江湖上的术法,也被这黑雾的怨毒之气惊了片刻。黑雾之下,这伙计手臂遒劲,肌肉结实,隐约见一座大多闻天王垂目之象的刺青。
长安刺青之风尤甚,多为市井恶少、江湖豪侠和行伍军卒之人所有,前些日子京兆尹还严厉打击了一批在长安街头喝酒纵马的无赖之人。怎么说,牛贵一个沉默少言的驿站伙计,都不该与这伙人扯上关系才是。
在场的伙计们似乎并未感到异常,倒显得跪在地上的严昶十分激动,他大声道:“定是这女道厌恶死者笃信佛教,所以下毒暗害。”
这话现在不用进真辩解,就连在场的人都没有谁相信了,刚才女道士展现出的道家法术和法器甚至比大内太微宫使更甚,还接连救了王评事、舒娘子和老仵作,足以证明她无害人之心。
桓昭玉难以掩饰脸上对严昶的厌烦之情,抬脚将他踹倒在地。提及毒药之时,严昶表情剧变,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背后有什么蹊跷,等他查出结果定将严昶这等昏官的头割下来当蹴鞠踢。
一个圆脸的小伙计忽地跪下来,语气坚定道:“桓御史,我可以证明,绝对不是这位崔道士杀害了牛贵,因为杀害牛贵的另有其人。”
“就是…死掉的秦娘子。”
秦娘子?
桓昭玉回忆起这个名字,突然想起来那个棺材,巨大的足够他躺进去的空馆。
那晚,他发现了棺材侧边的机括半开,情急之下钻了进去,本以为要与一具尸体共度一夜,却没想到这是一具空棺,不仅如此,这具棺材还有上下两层,中间的挡板可以旋转,从下面可以轻易的推开挡板,他伸手试着推开棺材顶部,却只摸到数条抓痕。本想一探究竟,但是听到外面越来越近的开棺的谈话声,他赶紧躺回了下层。
“我也能证明。”一道声音从侧面传来,舒游溪咬着嘴唇,似乎在思索是否应该开口。
“为何这么说?你们有何证据?”桓昭玉皱眉看向二人,道:“秦娘子是怎么死的?与牛贵有关?”
他又抬手让一武侯去请秦四来。
伙计怯生生地望了这一圈手执利刃的官员,开口道:“本来秦娘子是要在今年年节前嫁到长安的崔中书家中小郎府上为妾室,谈的好好的,没想到秦四叔却突然不同意了,一来二去的,娘子就一病不起,最后在后院里那颗桃花树下挂绳自尽了。”
桓昭玉不解的问:“这和牛贵有什么关系?”
小伙计神色几度变幻,似乎很为难似的,他要求只和御史一个人说,只见那未及弱冠的年轻御史听完之后,潋滟的丹凤眸猛地睁大,张嘴半晌道:“这牛贵,真不是东西。”
他又问:“若牛贵之死是秦娘子怨魂作祟,为何他会死在舒娘子房间里呢?”
舒游溪神色愤愤,道:“牛贵这个无耻之徒给我的房间里吹了迷烟,意图不轨。这算什么大唐的官方驿站,我看就是黑店。”
她话音刚落,只见十几盏灯火同时颤动了一刻,熄灭了。
雨落窗台,发出清晰的“滴答”声。众人看向窗外,惊异地发现天,又黑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有人慌张地问。
崔进真在心里核算,她是辰时被抓进中堂来的,目前尚不觉腹中饥饿。就算在众人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也远远不到太阳下山的程度。
中堂内的伙计们和武侯们也都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住了,下意识地抓起身边的刀、棒防御起来。变故突然,一时之间,这群人中竟然连一个带了火折子的都没有,只好在漆黑的夜色中摸索着围到一起。
“啊…啊…一定是秦娘子来索魂了…”一个伙计语调瑟瑟发抖。
像是与他的话相应和一般,一道轻盈的脚步声从廊上传来。
噔噔——噔噔——
“你是谁?”桓昭玉夜晚的视力比旁人要好上不少,方才拔刀提声问道。
“我是长安保宁坊武侯罗六,将秦四与其妻带回中堂回话。”一个低沉粗哑的男声传来。
众人略松半口气,想起之前那个被桓昭玉打发去唤秦四的武侯。严昶大着胆子问门外的下属:“你身上带火折子了吗?”
门外那人犹豫道:“自然带了。”
桓昭玉冷笑一声,上前道:“那我这就来给你开门。”
崔进真本来躲在人群后面,见状实在忍不住高声道:“不要开门,他非凡物。”
桓昭玉回头看她一眼,并未理睬,左手拔开门栓的瞬间,右手便抬刀砍去。那“人”似乎被砍中了,“咯咯”怪叫一声后向前院里逃窜,二人便在院里交手起来。桓昭玉一把刀耍地行云流水狠辣霸道,刀上的光印着暖黄色的光。那“人”不敌桓昭玉的刀,只好化作一缕黑雾隐没在夜色里。
桓昭玉在虚空中乱砍了几刀泄愤,没想到这鬼怪之事如此难缠。他余光看见廊道上有一武侯领着秦四向正堂方向走去,不由得大怒:又来!
他飞身上前,举刀用力一劈。幸而那武侯迅速抬刀格挡,却还是被生生震断了刀,往后退了好几步。
崔进真听到动静,顾不得什么因果,奔出房门,眼见三人,忙道:“这应当是真武侯。”
桓昭玉深吸一口气,面色难辨。崔进真叹气,将手腕上的白玉梵音铃手串褪下交由前者,道:“白玉梵音铃能勘破生魂与鬼魂,遇尸气则自响警示,你拿好,破此幻境后还我。”
给我?桓昭玉迟疑后欣喜不已,将手串拿在手上仔细打量。刚才见这手钏通体洁白雕工精巧便觉不是凡物,这女道士站在牛贵尸体旁时,手串更是叮当作响以示尸气。他可要试试这道家法器的威力。
“幻境?”众人不解地问。
崔进真解释道:“诸位定能感受到这长乐驿中白日与晚上流转混乱,我想应该是被某人,也许是秦娘子之魂的怨念所困,刚才我观桓御史持刀,反射并非月光,而是暖黄的日光,所以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
“我与师傅云游之时,甚至遇到一座城被亡魂怨念笼罩,里面的活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啊…那怎么办?”
崔进真想了想,道:“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以血画阵,辅以法器坐镇,能将生怨亡魂打入无边地狱,幻境自然破解。还有一个就是想办法化解亡魂怨念,不过这个要难很多。”
众人皆沉默。
生事恶鬼与自身性命,孰轻孰重,心中早有论断。
有人漠然,有人恐惧,有人冷笑。唯有刚刚还躲在人群后的圆脸小伙计小声道:“崔娘子,能不能先救救秦…娘子,如果不行的话再…她真的很好,不该灰飞烟灭。”他低声啜泣起来。
崔进真不断地默念那句话:凡是自有因果。
她看向那个半大孩子湿润的眼睛,轻叹一口气。
“好,我会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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