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今日可算见了大太阳。”
书鸢语气掩不住的欣喜。昨夜夫人嘱咐她来为卫小姐梳头,今日一早她带着妆匣几乎是一路跳着过来。
书鸢对这位未来的少夫人喜爱恨不得写在脑门上。
自打知道卫小姐与公子的婚事敲定后,她越看越笃定只有卫昭才能与自家那天神一般的公子相配。
她觉得卫昭格外有耐心,总是很认真的听她说话,时不时还会非常捧场地发表下见解。
卫昭不知道书鸢还有一心三用的大本事,只觉得她嘴上不停,手上也毫不马虎。
还不等书鸢感叹完今日要把被褥都抱出来晒一晒,卫昭头上那看起来颇为繁琐的发髻就已经盘好。
书鸢承了李嬷嬷那双巧手,两根簪子便将那头青丝牢牢固定住。
卫昭在铜镜前转了转头,感受到发髻纹丝不动,又由衷地夸了句好看。
书鸢边收拾妆匣边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我娘再三叮嘱我要给你打扮的素净些,素净就素净吧,凭我的手艺,不钗金戴玉照样艳压群芳。”
书鸢得了李嬷嬷的吩咐,没敢给卫昭上过于隆重的妆,只轻轻给她描了描眉毛点了些许唇脂。
她将卫昭当成一件瓷器一样小心地描摹勾勒着线条,嘴上却依旧没止住话头。
从谢相前天夜里出远门带了什么,到夫人昨日带着公子去相国寺,最后说到夫人合八字合出来个佳偶天成,高兴得赏了她们几个每人足一两银子。
“昨天回府路上夫人给老夫人买了张记的点心,本来想让我也给你送一些,但是老夫人说你辰时方才歇下,夫人就把那些点心分给我们吃了。”
书鸢欢欣雀跃的模样像极了檐下叽喳的鸟,吵闹却清脆,讨人喜爱得紧。
书鸢努力想装作不经意,但是话说出口就带着浓浓的好奇。
“你今日要去侯府册封礼,我光想想就觉得心惊胆战。
可你偏不紧张,前天夜里干嘛了,怎么昨日到辰时才歇下呢?”
卫昭透过铜镜看向书鸢那带着浓浓好奇与探究的眼神,又被书鸢发现她在看她时故作得严肃表情逗笑。
她看着铜镜映射出故作忙碌的那个小姑娘,好像从那泛着金光扭曲的影子里看到了自己年幼模样。
恍若隔世。
她心里又笑着否定自己,
已然隔世。
景德十二年后前世今生的十年里,她第一次生出了,想要与人倾诉的**。
“我占了太夫人的佛堂,去求了菩萨保佑。”
她终究还是把满腹心事咽下,但她那日确实在佛堂,也不算骗了书鸢。
那日从暖阁走了后卫昭就奔向朝晖堂。得了谢老夫人准许便跪在佛堂一遍遍默读《心经》。
这是她孤山五年刻入骨髓的习惯,心有愧疚无可排解,她就会长跪佛前以求心安。
她妄图用这样的方式来消解罪孽,可这些年,她又从无一次宽恕自己。
谢老夫人晚间吃过药便沉沉睡去,可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五更天时她从噩梦中转醒,换下被冷汗浸湿的衣衫,便拄着杖去了佛堂。
膝下锦缎制成的软垫比宿因寺里裹着草秸的拜垫柔软得多。
跪在厚实棉花上的卫昭一颗心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实处。
直到谢老夫人手杖触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卫昭才放下合十的手掌重重叩首。
谢老夫人走到供桌前奉了三根清香,看着观自在菩萨那满是慈悲的眉眼,用干涩喑哑的声音念了句阿弥。
“我跪您求逝者入梦,为什么有人跪您来求生者谅解呢?”
像是说给菩萨,也像是说给卫昭。
卫昭熬了一夜带着混沌的眼珠一下清明,黑沉沉的眼底像是被投入石头,炸起一片涟漪。
“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在想,当年让老谢教卫安是不是错了。”
谢老夫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声音落到卫昭耳中,胸腔便生出钝痛,带着蹭到干枯树枝时沉闷的滞涩。
卫昭膝盖往前挪动了几寸,昂着头看向那带着沉郁痛苦的瘦弱背影。
“老谢太过迂腐,他教卫安忠义,教他君臣父子,教他大丈夫俯仰于天无愧于民。
于是卫安即便兵败重伤也要回来,即便知道回来要面临什么也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这些年她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卫安当年留在北疆,等伤口愈合,等世人渐忘。
她的卫二如今是不是还能再问她一句:“娘,你看我的枪法比您如何。”
可偏偏他回来了,他重伤不治愧极心死,连最后一面都没让她见上。
谢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泪意。
“夜间你来我便知你要做什么,我没想到你跪得这样久。”
“久到我不得不来告诉你,我从未怪你。”
谢老夫人转身看着一脸错愕的卫昭,脸庞枯瘦一双眼睛却黑亮,悲伤、心疼和难言的复杂满的几乎溢出来。
“我同意这门亲事不只是为了成全你的谋算。”
人到终了,便会生出诸多遗憾与愧疚,她也想成全自己的私心。
谢老夫人从不相信十几岁尚不及弱冠的孩子有什么真心。
于是她冷眼看着谢澜峥等了一年又一年,是谢澜峥不提,也是她不愿。
她知道她的儿孙在筹谋什么,有些事谢家去做就够了,赌上满门她也不在意,她年纪大了,生死已然不甚重要。
她也始终觉得不管发生了什么,卫昭活着才是头等大事。
那是她早亡的儿子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痕迹,她的卫二已经死了,她怎么舍得他的卫小二再回京都重蹈覆辙。
直到去年她偶感风寒昏睡了几个日夜。
她梦见卫二在桥那头等她,像幼时拿着枪站在门前一般遥遥招呼着,喊:娘,快来。
她又梦见老谢,老谢怪她不考虑卫昭想要什么,又怨她怎么不疼疼自己的孙子。
她醒来方知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那场风寒过后她自知时日无多。
她突然明白,活着两字有不同写法,活着也有不同活法。
如她过往肆意洒脱生机勃勃是活,如她现今心如槁木苟延残喘也是活。
可是心如槁木又怎么称之为活呢?被困在北疆长冬里的卫昭,被大雪扑灭的那团火,或许早已死去多时。
她得问问阿昭想怎么活。
她又看着床前为了她熬红了眼的谢澜峥,她突然觉得自己确实过于偏心,她不愿真到了底下被老谢埋怨。
她想临走前成全他,她也想成全自己,再见见卫小二,看她耍一套卫二的枪法。
于是,她开始张罗着为谢澜峥议亲,然后次次失败。
只等有朝一日京都诸人都以为谢家走投无路,谢家再名正言顺用那一纸婚书将卫昭接来。
可卫昭自己回来了。
看到她的第一眼,谢老夫人就明白,
孤山的长冬没有灭掉那团火,那片余烬一旦烧起来,足以撼动整个大昭。
她之前认为的活,不是卫昭的活法。
她得成全她。
谢老夫人站在佛前,眉目低垂,带着人的刚烈与锋芒毕露的慈悲。
她将卫昭从软垫上扶起来,轻轻拍了拍卫昭臂膀。
“我就在这里,你不必求神佛原谅。”
“看到你能为自己去算计,去筹谋,我很开心,你能利用我,我很欣慰。”
“这说明你和你父亲不一样,你不会步他后尘。”
久病让她的气息难以支撑说完如此冗长的句子,话到最后声音已经像蒙上一层雾,落到卫昭耳中已经模糊不清。
卫昭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看起来无比脆弱又分外坚硬的老夫人,想要如幼时一般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又紧抿着嘴唇压抑住喉间快涌出的呜咽,
谢老夫人看着卫昭带着几分英气的眉眼,眉骨高耸双眸幽深,她看到了相映成势的山河,也看到意气风发的卫安。
她牵起卫昭的手,这次她握得很用力,似乎想要透过动作让卫昭确信,她谢赢月虽已枯槁但却始终挺拔。
“阿昭,放心大胆去做,你不必愧疚也无需难过,”
“再钝的刀,也得握住。”
“你有这般锋利的剑,无需求菩萨庇佑。”
书鸢十分小心地碰了碰卫昭腰间的软剑,那薄薄一层像铁片的东西泛着冷光,柔软异常,书鸢却感到一片肃杀之气。
卫昭放任书鸢研究自己腰间兵器,站在屏风前研究着谢澜峥三更天送来的蓝白衣裳。
她很少穿这么素净的颜色,幼时太过调皮,浅色衣衫不出片刻便满是显眼脏污,母亲便依着她穿深色,起码脏了还可以自欺欺人地体面。
后来到了孤山,粗布染不上浅色,每日挑水劈柴也没场合需要她体面。
书鸢见卫昭扯着衣服来回看就是不穿,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箭袖衣裤,又看了一眼衣架上的广袖衣裙,轻轻弯了眉眼。
“我帮你。”
书鸢很开心卫昭这小小的犯难,她觉得卫昭此刻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她家公子总是记不住时间,有缺点才鲜活。
卫昭小心地取下软剑,在书鸢帮忙下换好衣服却开始犯难。
上一世她形容狼狈,无人在意她身上带了什么。
可这次她被打扮得素雅体面,软剑系于腰间太过显眼,她没法带去册封礼。
册封礼后定北侯定是要扣住她,即便谢澜峥同意帮忙她也不能全然依靠,她得做好充足准备。
必要时武力破局,逃离侯府。
她此刻无比怀念那隐蔽又锋利异常的袖箭,开始盘算着过阵子得画个图稿找人再去打一副。
“差点把这事忘了。”书鸢拍了拍脑门就往外间跑。
卫昭跟着还没走两步,书鸢就抱着个匣子献宝似得蹦跳回来。
“早上路上遇到公子,知道我要来给你梳妆,公子便托我转交给你。”
书鸢一脸快夸我们公子的表情,一双眼睛里又满满都是好奇。
她把匣子放到桌上便催促着卫昭打开,她实在太想知道公子给卫昭送什么了。
卫昭在书鸢一脸期盼中带着些许不情愿的拖延着开了匣子。
书鸢看到里面东西脸色一下垮了,卫昭要回定北侯府,公子不送些首饰给卫昭撑场面也就罢了,送得什么乱七八糟破布、铜管、铁疙瘩!
书鸢小心翼翼地去瞥卫昭的脸色,看到卫昭脸上不自觉露出的笑意一阵心疼。
卫小姐得受了多少苦,收到个铁疙瘩都这么开心。
卫昭的开心不是假的。她拿起那梅花袖箭和绑带,十分熟练地固定在手腕上。
又在书鸢诧异地目光下打开布包数了数竹制箭的数量,小心包好后放在宽大的衣袖里。
“原来是这样用的。”书鸢瞪大了眼睛,又指了指旁边那个圆饼一样半个手掌大的铁疙瘩。
卫昭拿起端详片刻,福至心灵地拿起软剑,剑尖对准上面缝隙把剑推了进去,剑柄轻轻扣在边缘凹槽,软剑便牢牢被固定起来。
卫昭比量了一下大小,小心地把收好的软剑放到了荷包里。
书鸢看得目瞪口呆,又不由得佩服起自家公子,哪里是不解风情,分明是了解至深。
卫昭笑得眉眼弯弯,十分喜悦地摸了摸手腕又拍了拍荷包。
“如此便可以安心上战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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