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前，明堂叫住了沙马惹达。
夜灯掀起他的外套下摆，将最后一丝属于城市的喧嚣涤荡干净，耳畔只剩独属于小城的静谧。明堂迎着风抬眼：“去年秋招的时候，光华也给你发面试邀请了吧？”
沙马惹达愣了一下：“是、是的。”
明堂说：“你的本科成绩很好，作品成熟，还拥有丰富的工作经验，”他低下头，轻笑了一声，“反倒是相比于正在势头上的光华，明妍目前还处于起步阶段，作为一道答案几乎摆在明面上的单选题，我能问一下打那通电话的理由吗？”
他的笑让沙马惹达忽然有点紧张，这场莫名其妙的“一面”在离本部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悄然展开，她绞住了衣角，认真地说：“我选明妍的理由，应该是它的品牌理念吧。”
“光华的确很好，虽然是新兴的美妆品牌，但是不论从产品还是销售都有了成熟的运作，就连我的朋友都劝我去参加光华的面试。可是当我点开明妍的官网，看到那句话的时候，忽然又有点犹豫了。”
沙马惹达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本真、自洽，我即是我。”
那道目光仿佛是夜空中一颗闪亮的星，晃得明堂都怔住了。
“我即是我”是明氏起步就开始遵从的品牌理念，明岸接手之后，又在原先的基础上增添了“本真”二字，意为一切从心出发，追求最自然的美。
而“自洽”则是明堂交出的最后完整版，比起过于纠结“自然之美”的定义，生出许多嚼舌根子的旁根错节，其实做到融洽才应该是美的本义——不是为了美而迎合自然，而是让万物与我共生。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眼就看中了沙马惹达的作品。
沙马惹达没捕捉到明堂眼里一闪而过的错愕，自顾自地接上：“之前的‘青春有YOUNG’活动中，光华从校园到职场的转变入手，这个想法很有新意，但是却没有发现为职场新人打造的却成了……流水线上的工艺品。”
“它把职场女性划分为三六九等，白领要雷厉风行，新人要一丝不苟，身居高位者要严肃沉稳，虽然这样的确没错，”她耸了耸肩，“但是本来上班就够烦了，还要遵循这种隐形的条条框框，我觉得反而违背了设计的初衷，我不喜欢。”
“在我很小的时候，阿嬷曾经给我念书，读到’我不知道什么是自由，自由也许是，我不想拥有海，我想变成海’*。我想，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花大力气去学画画、学设计，打工赚学费，甚至不惜比别人都晚上三四年学来追逐梦想的意义吧。”
沙马惹达的声音被夜风吹的七零八落，却依然坚定好似有回音：“我被困在大山深处，但我的作品没有。我学设计的初衷，就是追求自由。”
……
京市，仁海总部。
董事长办公室曾斥巨资打造一面玻璃墙，这个相当巨大的“落地窗”让男人的脸藏在逆光下的阴影里，邱琮也压了压眉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纪总，”邱琮也的声线很平稳，却依然能听出在颤抖，“明堂最近跟郑泰来一起去了川市，不知道做什么，但我猜应该是和明妍的新产品有关。”
纪阔海抬起头，他的面容甚至称得上和善，眉毛长得耷下来，笑起来眼角会游出几尾鱼似的皱纹，但那目光落在邱琮也身上时，却凉得让后者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纪阔海冷哼一声：“简直是狗皮膏药，怎么拽都拽不掉！小邱，盯紧他们的动向，有事随时向我汇报。”
长眉抖了抖，他的声音沉下来：“别让我失望。”
邱琮也颔首应道：“知道了。”
与此同时，一辆小型越野正跋涉在崎岖的山路上。
昌县离九邑村还有足足一个小时的车程，然而山路不比公路，五步一坑十步一坡，颠得关曼飞差点将早饭都吐出来，她面色惨白地捂住肚子，一脸生无可恋瘫在后座上。
关曼飞幽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觉得我的胃里有十个门派的人在华山论剑，不好意思郑导呕……我们还是等到了呕……再拍吧……”
郑泰来：“……”
反倒是明堂神采奕奕地坐在副驾驶上，铁打的前庭系统还能让他在如此艰难的路况上，认真地审视着艾风发来的公司情况。
每年伊始，美妆行业都会陆续推出自己的开春活动，为了拿到邱琮也口中所说“行业交流大会”的邀请函。这个交流大会是业界最负盛名的交流活动，由于门槛高，届时参与的人都会是行业的佼佼者，除了美妆品牌的负责人之外，还会邀请各大商场、供货商以及相关行业来实现“交流大会”的真正意义。
这个交流大会无论对明堂还是对明氏来说，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因为交流大会的邀请对象除了每年在行业内名列前茅的品牌之外，也包括上升期的新鲜血液，美其名曰“让美妆品牌流动起来”，不仅能让交流大会避免“一潭死水”的现象，还能顺带解决新品牌破冰难的问题，可谓是一举两得。
名列前茅这个条件明堂是不指望了，他之所以急匆匆地赶来川市，甚至不惜深入山林寻找沙马惹达，就是为了能赶在交流大会开始之前，能坐上“新鲜血液”的顺风车拿到大会的邀请函。
明堂一目三行地扫视着文件，自从改掉包装之后，产品的销量明显回升，但也只是堪堪停在了维持公司运营的水平。
要想让公司起死回生，开春活动这一战必须拿下！
想到这里，他合上电脑，目光炯炯有神：“师傅，麻烦你再开快点！”
关曼飞：“……”
她还不想死啊！
轰隆！
一声炸雷却忽然从天边响起，明堂下意识从车窗向外看去，只见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骤然阴暗下来，无数铅灰色的云层翻卷，沉的几乎要压到山顶上。
师傅眼也不抬，只嘀咕一句：“遭了，要下雨咯。”
“山雨欲来风满楼。”急诊科住院医庄枫忽然文绉绉地吟了一句，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身材清瘦，戴着副黑框眼镜，勉强能挡去眼眶下的青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苦逼医学生”的气息。
邵竞寒一行人也在赶往九邑村的路上，蒋小芸担心地看着窗外的阴云：“待会不会下大雨吧？”
她的脑子里顿时触发了几个“暴雨”“泥石流”的关键词，胆战心惊地把目光挪向一旁耸立的山体，已然脑补到了自己被压在山下的模样，感觉此地很难再找出第二个唐僧把自己救出来。
见他们几人面色不好，司机连忙宽慰几句，“放心吧，九邑村的排水沟还是比较完善，去年夏天几场大暴雨都没得事，到时候去寨子里躲躲就好了。”
蒋小芸又长吁短叹了几句，终于放弃抵抗：“但愿吧。”
只可惜天不遂蒋小芸愿，明堂几人前脚迈进村口，后脚雨滴便淅淅沥沥地飘了下来。
由于村前有一段路去年被雨水冲垮还没来得及修，几人不得不背着包徒步进村。拉开车门的那一瞬间，上一秒还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关曼飞立马活了过来，背起包冲在前面手舞足蹈：“郑导我准备好了，先拍什么？失意少女无意中得到自然的救赎，还是少女画家来民族村寨寻找灵感……不不不，这些都太普通了，让我想想……”
郑泰来被她超出去好几米远，只能遥遥地落在后面摆手，说的话被山风吹散，听不太真切。
只有明堂有些顾虑地仰起头，他到底没来得及染发，只能用关曼飞临时的染发剂匆匆喷成黑色，衬得眉眼更浓墨重彩了些，水墨画一样渲染开来。明堂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处塌陷，回望背后盘旋而上的山路叹了口气，只希望最坏的结果不要发生。
沙马惹达早早地在村口迎接他们，她撑了把伞，牵着关曼飞的手踩上最后一级台阶。
比起昨天，真正站在九邑村村口的她却显得有些局促，伞把转过来，上面还写着一排小字：京大美术学院迎新晚会参与奖。沙马惹达用力攥了一下伞柄，才小声说：“阿达出去打工了，下雨的时候没法下山，你们就先住阿达的屋子吧。”
“谢谢，辛苦你了。”明堂露出个湿漉漉的笑，就连头发丝儿都冒着潮气。
“哪有的话……”沙马惹达的脸一下子烧起来，随即又摁下去，表情丰富的像川剧变脸，“都怪我，要是我当时不回家就好了，也省得明总辛苦跑一趟。”
明堂抬起眼，在漫天如织的雨雾中呵出一口白气：“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一棵树的根在那儿，就算枝叶长出去了，离得太远，营养供给跟不上了，早晚会被人砍掉的。”他转过头去，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不要太有心理负担。”
沙马惹达没说话，半晌才“嗯”了一声。
她的家就跟明堂想象的一样，陈旧狭窄，角落里爬上几丛明显的霉菌，但依旧能看出屋主是个爱整洁的人，每一处都干干净净不留灰尘。听到声响，阿嬷风风火火地从里屋闯出来，声音里明显掺着点愠怒：“你去哪儿了？刚才村长打电话过来，说雨太大了，要把定亲仪式改到……你、你们是？”
阿嬷愣住了，嘴里打了几个磕绊，好半天才续上：“……谁啊？”
沙马惹达赶紧解释：“阿嬷，他们……他们是我在京市的朋友，想来寨子里采风，我就让他们借住几晚……”她进门之前萌生的那点勇气顿时散了个干净，声音越来越小，紧张地绞着衣角，“可以吗？”
明堂适时拿出准备好的礼品，上前一步：“您好，冒昧打扰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他在人情上向来做的滴水不漏，这些礼品大到保健品，小到给阿木准备的书包铅笔，满满当当地提在手里，饶是阿嬷也不由得把目光放得平和下来，勉强说：“可以是可以，但是……”
明堂没让她把“但是”后面的话说出来，将东西塞进阿嬷手里，诚恳地说：“谢谢，怪不得沙马惹达这么好，原来是您这样的母亲培养出来的。”
两三句话把这位老妇女哄的五迷三道，迷迷糊糊地拎着东西进屋去了。沙马惹达这才松了口气，领着他们进了偏房。
“阿达平时很少在家，我阿嬷睡眠不太好，半夜总醒，所以干脆分开睡了，”沙马惹达解释道，她推开房门，跟外面大差不差，唯一不同的是多了张单人床摆在正中间，明堂跟郑泰来轮流打地铺，倒也能睡得安稳。
看他们两个衣冠楚楚，衣服的牌子都是平常在京市的专柜里才能看到的一长串英文，沙马惹达的头几乎埋进地里，声如蚊蚋：“关、关小姐不嫌弃的话，就和我挤一挤。”
关曼飞大大咧咧地揽住她：“叫我曼曼就行了。”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阿嬷却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她的目光在几人面前梭巡了一圈，不像方才那般看起来令人生畏，此时就连脸上的皱纹都生出几分愁苦，低声说：“外面下大了，阿木还没回来。”
*出自库索《人山人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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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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