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海棠还未及笄,谈婚论嫁对她来说言之过早,但她也知道嫁衣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服饰之一。
民间嫁新娘的传统繁复,上至盖头、发钗,下至腰饰、绣花鞋,处处都有讲究,须得一身红艳艳、金灿灿的,越喜气越金贵才好。
一时半刻她还真想不出什么稀罕的图样,可不能怠慢了叫人空欢喜一场,要是娘亲从前出嫁的那身行头还在,就能找出来让她参摹参摹,可惜那场大火烧得一穷二白,就算侥幸没有大火,邱二伯也会拿去换钱,恐怕一根金线也不会给她留。
邱海棠兜着收拾好的包袱往回走,她这次出来本想将二伯母寄来的首饰当了,看看能不能凑个整,但这些当铺实在黑心,还不如留着以后给邱岁聿做个念想。
她知道冯粟家是跟货船做生意的,跑一趟船就顶寻常人家干好几年,倘若她能将冯粟出嫁的盖头设计好,兴许能多得些赏钱。
这么一想她心中总算有了些慰藉,步子也松快许多。
谁承想高兴的这股劲还没喘过一口气,不知道打哪掉下来一颗咬了一半的果子,在她衣服上砸了个小黑点。
邱海棠现在落魄得本就没几件像样的好衣服,这飞来横果让她直接怒气飙升。
“谁啊,不晓得嘴上积德!”
话音刚落,同一个方向又砸下来一颗,这次是个圆整的。
邱海棠捂着头险险躲过,气得眼睛冒火,后退了好几步抬头往上望,和头上绑了个绿丝巾的邱二伯面面相觑。
“我......”
真是瞌睡了送枕头说什么来什么,邱海棠把包袱往背上一甩,撸起袖子就往正对着的客栈里冲。
店小二招呼不及:“客官几位?住店还是打尖?”
“找人!”
邱二伯丢果核的位置十分好找,正对着一扇二面开的窗户,邱海棠杀上去的时候那货四下躲藏无门,正一脚跨坐在窗沿边,作势要跳下去。
邱海棠晓得他贪生怕死,倒是把后头跟着的店小二吓个半死。
“哎呦,客官你这是做什么!快下来!”
邱海棠将包袱顺手撂在桌子上,心不慌手不抖,眼瞅见桌上三菜一汤还添了壶酒,看来自赌场一别后她二伯这小日子依旧优哉的很。
酒壶旁边还送了盘果脯,颜色乌黑看不出是什么,和她衣服上那漆黑的一点污垢倒是对上了。
邱海棠抓起一把在手里,手中做投掷的动作,一颗一颗往邱二伯身上招呼。
邱二伯只能拼命躲闪,捂着脑袋坐在窗沿上好生狼狈。
“死丫头片子!你就是这么对长辈的?”
邱海棠手上动作更快了,一把砸完索性直接端着盘子往他脸上泼,嘴上也毫不留情:“你算哪门子长辈,出了事卷钱跑路,亲儿子的命都不要了!”
店小二夹在他俩中间左右为难,弱弱的一句“你们不要再打啦”还没说完就被陡然拔高的争吵声淹没。
邱二伯一边躲一边挥舞着手臂企图反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在赌坊坑邱海棠替他还了四十两,他竟不同往日那般泼皮无赖,甚至有点心虚。
邱二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带着邱岁聿住进秀才家了,他家好啊,手头富裕又没孩子,你们是不是想改姓陆啊!”
邱海棠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动作停滞:“你胡说什么!你知不知道邱岁聿他腿不行了,现在下地走路都困难,他姓邱,但你管过他吗?”
邱二伯不甘示弱,怒气上头口不择言道:“他是姓邱,但是不是老子的种还不一定呢!”
邱海棠惊骇,回神后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揪着他的衣领将人往下推。
邱二伯一时不防,重心不稳,摇晃几下后牢牢地扒住窗户框,一只脚拼死往地上够,嘴里咋咋呼呼地喊:“杀人啦!还有没有王法了!”
店小二怕闹出人命,快步上前将邱二伯拽了下来。
结果邱二伯死性不改,前脚刚稳稳落地,下一秒就伸手将邱海棠往窗口推。
那窗户大开,邱海棠身形又小,若非前头有张凳子绊了一跤,真要整个人翻下去。
邱二伯行事虽无端,但也没真胆大到敢杀人,刚刚那一举动完全是被愤恨冲昏了头脑,现在反应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快跑。
但不等他爬起来,邱海棠抱起一旁的凳子压在他身上,将人牢牢桎梏在原地。
邱二伯只能像泥鳅一样在地上一个劲地乱窜,配合他头上摇摇欲坠的绿丝巾,相当滑稽。
“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吗?”邱二伯卯足力气想撞开她,但无奈他四脚朝天的姿势实在不好发力,又常年酗酒作乐,身上疲软的很。
“姚萦思那女人原本相中的是你爹,得知他已有家室后才退而求其次地嫁给我,成婚后反倒整日往你爹娘那屋跑,说是跟你娘一见如故,老子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邱二伯忿忿不已,“成婚后同房一共没几次,说怀上就怀上了,孩子生下来你爹娘比谁都高兴,你再瞧瞧那小兔崽子和老子哪有半点相像?”
邱海棠听出他言下之意是说二伯母和她爹不清不楚,真是荒唐,分明是他将人娶回家后却整日花天酒地冷落娇妻,如今却倒打一耙说二伯母行事不端,还攀扯上她早亡的爹娘,连长眠之人的清白都不放过,当真可恶。
店小二拉扯她的衣袖,劝说她一个姑娘家作风如此彪悍实在有辱斯文,邱海棠扯过袖子站起身,将凳子踹翻在邱二伯身上,冷眼看他狼狈滚爬的动作,骂道:“我从前只当你无慈父之心,现在才晓得你枉为人父、枉为人夫,既然你猜疑邱岁聿的身世,日后你就当没有这个儿子,继续过你的潇洒日子,自然也用不着我们养老送终。”
到底是上了年纪,惦记着有人承欢膝下,邱二伯刚想矢口否认,对上邱海棠的眼神却又颓靡下来,也不知想到什么,话到嘴边愣是咽了回去,只揉了揉腰骂骂咧咧地说:“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真当自己以后能有多大出息呢。”
邱海棠作势又要抄凳子砸他,邱二伯被唬得往后一跳,指着她吹胡子瞪眼,脚却一个劲往外挪。
绑在他头上的绿丝巾因为二人此前的争执本就摇摇欲坠,邱二伯一时不察又被门槛绊了个踉跄,那条绿丝巾从他脸颊划过飘落到地上,邱二伯像丢了什么宝贝一般赶忙拾起来拍干净。
邱海棠蹙眉,察觉出似有不对。
那丝巾的质地不像一般的棉麻,纤薄柔软、泛着光泽,方才她靠近还隐约嗅到一股沁香,寻常人家舍不得拿这种料子做绢帕,倒像是专门用来寄情。
莫非是哪家有钱的夫人小姐相中了邱二伯,将这丝巾送给他做信物,若是这样,方才他那番犹豫的姿态似乎就有理可循。
况且朱巷那场大火将家里值钱的物件几乎烧了个精光,就算邱二伯事后回去淘金也翻不出什么,他这几年用着邱父邱母留下的钱财大手大脚惯了,身上那点积蓄肯定不够他挥霍。
唯一值钱的就是朱巷那件房子的地契了。
邱海棠打死也不信会有夫人小姐瞧得上邱二伯这样的男人,那他这些天又是去赌坊,又是来下馆子......
光是想想邱海棠就遍体生寒,将刚迈出厢房门槛的邱二伯呵斥住。
“你是不是把房子卖了!”
邱二伯这下索性连装都不装了,拔腿就跑。邱海棠反应也快,拎起放在桌上的包袱就追。
无人在意的角落,店小二招手:“客官,没给钱啊!”
街上,邱二伯仓皇逃窜,一边跑一边回头看邱海棠有没有追上来,差点撞翻了一个草笠摊子。
“小心点,没长眼啊!”
见状街上行人纷纷侧目,也有好心的叔婶大喊:“是不是抓贼?”
家丑不可外扬的念头在邱海棠脑海中一闪而过,立刻就被她拍散了,再不可外扬都扬的差不多了,不差这一次。
于是她气沉丹田,深呼一口气大喊:“抓贼了!”
大家对于这样惩恶扬善的行为都乐于成见,甭管接下来干什么,先把贼捉到,把热闹看完,这一天才算过得舒坦。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三四个叔婶,细看有的手上还沾着面粉、拿着菜刀:“贼往哪去了?”
一时间邱二伯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显然也没想到邱海棠把事做的这么绝,但因为卖房的事又心虚得很,只能不吭声闷着头跑,七拐八绕的居然还真叫他把一群人远远甩开。
邱海棠个子小相对灵活,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倒是比旁人跑的都快,她瞅见二伯躲在竹架后趁人不注意藏身进巷子里,身后喊打声渐进给她壮了几分胆,也没多想跟了进去。
街上突然闹闹哄哄的,瞿崇光颇有绅士风度地将身旁人护在内侧,举止间仍保持着男女礼节上的距离。
与他一同出行的正是表妹陆自窈,前几日瞿家大夫人和老太太总明里暗里地撺掇着二人出去转转,大到诗会雅集,小到茶楼酒宴,恨不得日日将二人拴在一块。
姨妈看在眼里,其实相比瞿老二她更相中掌实权的瞿家老大,可惜那位已有婚约,她断然不能让女儿给人做妾室的。
只是这瞿二整日闲散的很,不是诗书画本就是侍花逗鸟,虽生的一张芙蓉面,但瞧着实在窝囊,恐怕要一辈子被大哥踩在脚底下,女儿跟了他实在算不上多好的日子。
因此每每大夫人和老太太在她跟前隐晦打趣二人婚事时,姨妈要么避而不答,要么一笑带过。
大家都是明白人,久而久之也就看出了其中的弯弯绕,大夫人倒是热络依旧,老太太却不乐意了,到了她这个年纪基本凡事随心所欲,还从未做过这等热脸贴冷屁股的事。
更何况她一向认为自己两个孙子一个赛一个拔尖,从来都是由得他们挑别人,陆自窈不过守着一位寡母手中有些银钱,就是再匀她一座盐庄,嫁与他们瞿家也是高攀了。
因而姨妈再带着陆自窈给老太太请安时,屡遭闭门羹。
姨妈虽希望女儿能嫁入官宦人家,但也知道仅凭她的人脉和手段怎么也不能够,又害怕弄僵瞿家这头的关系,一时瞻前顾后。
大夫人便说索性叫两个孩子相处看看,说不准就是正缘。
姨妈纵然有千百个纠结,瞧自家女儿垂眸不时偷瞄瞿崇光的那副娇羞神态,也只能暗自扼腕捶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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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客栈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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