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以为朕的十一皇子如何?”偶有一次皇帝将贺卿叫过去问了这么一句。
“诚王殿下忠厚孝顺,为人正直,是个可造之材。”贺卿回答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话语,因为他清楚皇帝不是来听答案的,他心中对于白青岫早就有了他自己的看法。
“孝顺?”皇帝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言语嗤笑道,“朕又不是没做过皇子,他们心底日日想着的都是朕这个九五之尊的位置。
淑妃可是盼着朕早日龙御归天,好让她的儿子当皇帝。
十一是好,只可惜他的生母不是大宁人,朕冷待了他太多年,养成了一副温吞的性子,比不得他那些个兄弟心狠手辣,惯会笼络人心、结党营私。”
“陛下。”贺卿听及此处便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陛下春秋鼎盛,他们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朕每日不仅要处理政务,还要提防着这些个至亲和大臣们的算计。”皇帝冷声说了句,随后又情真意切地说道,“朕即便是天子也会分身乏术,所以爱卿,朕需要你。”
贺卿明白皇帝这些话的意思,宦臣无论多么位高权重,能仰仗的也只有皇帝,背后没有亲族的助益与羁绊,手中的权势富贵落不到他人身上去,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一旦江山易主,朝臣多半会留,但宦臣往往下场凄惨,这是皇帝放任贺卿的原因之一。
而有些事皇帝做不了,便需要鹰犬,这是原因之二。
他们诚王殿下也是如此,前朝后宫无人,便于皇帝掌控。
可在皇帝心里,无论殿下做得再好,这皇位终究不会落到殿下头上,他的母妃来自异族,这江山便不能交到殿下的手中,可殿下难道就不是皇帝的血脉了?
贺卿清楚这一点却还是替殿下不平,如今只有这前朝后宫的浑水搅得越乱,他的殿下才越有机会。
皇帝年逾不惑,看似青春鼎盛,实际上不过是这两年的事了,淑妃为了她的儿子已然等不及了便在皇帝的膳食中动了手脚。
淑妃的母家位高权重,她儿子在朝中的声望亦不算低,届时众望所归,那位置在淑妃眼里或许早已是她儿子的囊中之物,这才让她有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贺卿做的不过是在背后推波助澜了一把。
那慢性的毒素深入骨髓,御医们却难以探查,等一朝毒发,那便药石无医。
“主子,这样做对您——并无好处。”朔月言语犹豫,却说得很明白,不止没有好处,甚至还有坏处。当今的皇帝信任贺卿,所以他是九千岁,在朝中翻云覆雨,可若是换了一位皇帝呢?
贺卿又该如何自处?没有人能容得下效命先帝的权宦,他们更愿意重新再培养一个自己信得过的心腹。
“但也没有坏处不是吗?”贺卿轻声安慰道,“安心,你们不会有事的。”
同殿下有这样一段时光也算是他赚了,贺卿既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也就早已计划过这些跟随自己的心腹该何去何从,他不是皇帝,哪里用得上那样多人陪葬。
朔月有些哭笑不得,历来都是暗卫保护主子的,到贺卿这倒反过来了,虽说自己入门晚,不如辰月他们武艺高强,却也不必要贺卿费心保护。
“您喜欢诚王殿下是吗?”朔月忍不住问了句,或许不止是喜欢,而是将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深入骨髓的爱……
贺卿下意识地否认,又复颔首,他眼中的纠结之色明显,而后到底是否认了:“不过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殿下对我有恩。”
正因为贺卿的否认,朔月反而越发笃定。若是能得贺卿的喜欢,还要什么劳什子江山,竟要用督主的命去换,可那些出身高贵自命不凡的王公贵族又哪里有真心可言?于那些人而言他们这些出身微贱的奴婢的喜欢或许还是他们避之不及的污点。
到底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
那些人三妻四妾,即便对方有意,又要将督主置于怎样的一个位置?
贺卿又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人,除却真心实意的喜欢,还作何解释。
只是这一段无果的喜欢委实令人心疼。
“朔月。”贺卿见她出神,又轻唤了一声。
“嗯?”朔月这才从自己无力又愤怒的情绪里走出来。
“若有一日,我不在人世了,你们也不能去向诚王寻仇。”贺卿的这句话是命令更是警告。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朔月是有几分理解贺卿的想法的,让她为了贺卿去死,她也是愿意的,可理解并不代表接受,更何况那人配吗?
朔月忍不住反问了句:“值得吗?”
“我不知道值得不值得,或许只是我倦了现在的生活,想找点有意思的事情做。
下意识的我就这么选了,没考虑过结果。”贺卿眼含几分温柔,或许是想起他家殿下了。
他家殿下就很有意思,明明害怕自己却还要来接近自己,明明厌恶自己却还要装作仰慕自己,权势令所有人趋之若鹜,自己不例外,殿下也同样不例外。
经年过去,他家殿下变了,在深宫中变得会算计、变得狠心薄情……
这种变化不是变好,也不是变坏,只是想要努力地生存下去而已,软弱的人是活不下来的,是会被这皇宫吞噬殆尽的,那里面长出来的人又有几个是天真的?能留有底限保持本心的已是难得。
有时候又觉得他从不曾变过,他还是许多年前见到的那个温柔良善的少年稚子。
若是可以,贺卿希望他永远都是那个看落花不悲、见秋风不叹、遇不公敢于面对、会向弱者伸手但绝不会向强权之人屈膝的少年。
荒诞的少年人呐,那样的落拓不羁、肆意风流,在上元节用河灯向神明许下的理想与心愿,被那温暖的光明迷了眼,便满怀自信地以为只要你想的就都能做到。
可那自信是脆弱的,轻而易举地便能将其折断,是那些爱你的人替你编织了一个繁花锦簇的梦境再替你挡去了所有的风霜雨雪,以至于那天真不堪的少年口口声声地说着要“持剑护苍生,执笔护黎民”,到头来却连爱他的人也护不住。
那梦境被生生地敲碎,将少年拉回了不堪承受的现实。
身上未曾染名利,口中犹未知膻腥难道还算得上是什么好事吗?
不是的,贺卿的思绪变幻,眼底汹涌着不知名的情绪,阴沉得仿佛下着暴雨,他要将这世间所有的黑暗都让殿下看见,等以后……等以后他才不会如当年的自己一般无能为力。
那日在酒楼中用过饭以后,白青岫跟随着贺卿到了贺府门口,末了拉着他的衣袖还想要跟他回家。
贺卿无奈,虽然他也想,但他更希望殿下能够开心,他是心甘情愿,而非意图从殿下身上牟取些什么,可殿下似乎误会了,急着要回报他。
贺卿不动声色地拽回了自己的衣袖后退了两步,躬身一拜道:“殿下,您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我也会护着您。
或许那时候的白青岫是自愿的,因为自己赶过去帮他而有所动容,但贺卿却不需要这样的报答。
或许殿下没听懂,也或许是听懂了,眉眼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释然,又略含尴尬地朝贺卿笑了笑,那天青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水光,倒映着的是贺卿的身影……
贺卿气息微顿,他仓皇地背过身抬腿进到了院中缓和着心神,顺便也将殿下关在了门外。此番是他失了礼,可他也不是刻意将殿下留在那的,只是不敢逗留,怕多看一眼便会忍不住将人强行绑了过来。
那一刻的贺卿才清清楚楚的明白,他是真的喜欢上白青岫了,那样浓烈且难以自制的爱意在心口澎湃,即便是太监,也会有七情六欲,只是他这样身份,又怎么配得上?
他们的开始便错了,如今真正喜欢上了更觉得追悔莫及,他后悔对殿下做出那样的事来,也后悔搅了殿下的婚事。
可若是重来一回,他还是会这样做,他本来就是个卑劣的人,当初放不下,更遑论如今?若殿下恨他的话,那就用这条命来偿还好了。
“今日是月夕节,督主竟有空同在下来这状元楼中赏月。”林询讶异中觉得有几分有趣,贺卿似乎还是那个贺卿,但又似乎有所不同了起来,从前他位高权重,像是一柄时刻会刺伤你的闪着寒芒的利刃,如今倒多了些情绪。不由得感慨这情之一字便是连贺卿也难以避开。
“不然?”贺卿漫不经心地回了句,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外瞧去,他坐着的位置是顶好的,从此处往外看,可以瞧见楼下来往的人群,也可以瞧见远处的山峦叠翠……
仰望这神秘浩瀚的星河万里,俯瞰这万家灯火的盛世长安。
林询眉眼含笑,不由得调侃了句:“在下以为,这样的节日里督主会同诚王在一处。”
贺卿神色如常,目光却冰冷了几分看向林询,警告道:“林相,慎言。”
“左右此处无人。”林询不以为意反而更加肆意地笑了笑,“就算有,这四周遍布着的都是督主的人吧?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就算你是个太监,你的喜欢不为世俗所容好了,可我偏认为这世间的诸般爱意都是平等的。”
贺卿拿过茶盏的手微顿,随后竟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他不再言语,可他此时的表现早已出卖了他的所思所想。
林询了然,他继续道:“你是人,你喜欢上的不过是另一个人。”
宦官又如何,是男是女又如何,王子皇孙又如何?
原来从始至终,林询才是最通透的那个人。
贺卿失笑,看着林询的目光似是无奈,又复摇头道:“林相,我记得我们不是敌人吗?”
林询举杯邀明月,而后将这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桂花酿醉人,也或许是人自醉,他诧异扬声道:“哦?是吗?”
随后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了句:“可在下觉得,恐怕是在下单方面将督主当做了敌人吧?”
时至今日他们的关系用一两句话也说不清,在这经年累月的争斗里,林询对贺卿的看法早就有了改变,从人云亦云里去认识攻讦这个人总是有失偏颇,也亏得贺卿宽宏大量,容得下当年那个不知世事更不知天高地厚整日里与之作对没事再上个折子细数其罪状的自己。
君子和而不同,林询不赞同贺卿的许多行为观念,但这并不妨碍他将对方当作这长安城中难得可以说上几句真心话的半个知己。
或许还是恩人,二十余岁便状元及第成了天子门生,林询又岂是那些只知读书的顽固书生,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朝堂上的腌臜事虽不愿去涉及但也清楚,他在这波诡云谲的争斗中不仅活到了今日还能够步步高升,他坐在这高位上依旧能够问心无愧地将那横渠四句奉为圭臬、将少年时的心愿当作毕生的理想,同这位人人得而诛之的九千岁有逃不开的关系,只是对方不愿承认,那林询也不会挑破。
“你这样说,可就轻贱了你自己了。”贺卿不经意间瞧见了楼下的一对年轻男女并肩在街市上行走着,或许是年轻的恋人,也或许是年轻的夫妇,男子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子掩唇羞涩地笑了……
郎才女貌,甚是般配,这才是正常人的欢喜和爱恋不是吗?可以站在阳光下、站在人群中互诉衷肠的爱恋。
百般滋味上心头,贺卿移开了视线不再看,转而对林询说道:“林相,我们对弈一局?”
“好,在下也许久未同督主切磋了。”单论武艺林询比不上贺卿,可在其余方面总是不服对方要争个高下的。
贺卿沉吟再三方才落下一子,看似殚精竭虑最终还是输了这一棋局。
林询觉得赢了贺卿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又开了一局,他颇为不耐地落下一子说道:“不下了,今日你的心思都不在这棋局上,我即便是胜了也是索然无味。”
贺卿说了句抱歉,自己的确有些神思恍惚,今日中秋,他总是想着自己同殿下的缘分真正的开始,也是在两年前的中秋,那年的中秋宫宴上,只是今岁皇帝身体欠佳,便没有大摆宴席。
在这纵横交错的棋盘上,也有出乎贺卿预料之外的事:白青岫出事了。
匆匆来报的是大理寺卿,或许是怕贺卿追究,他是亲自来的。
赵大人说了一通废话,其中的意思大抵是:诚王没按着律法办事,释放了有些本该有罪的,轻判了有些本该死的官员,使得三朝老臣李大人含冤莫白屈死狱中,更还有结党营私诸如此类的罪行。
数罪并起,便被皇帝叫去了御书房问罪,谁知皇帝气急攻心,竟当场昏了过去至今未醒,淑妃娘娘将陛下病倒的罪责一并推给了诚王,将其打入了天牢。
贺卿神色未变,现下对这棋局反而又专注了起来,见他又落了一子,倒是林询坐不住了正欲起身又被贺卿摁了回去:“急什么,先下完这局。”
林询无奈也只能坐回去陪他下棋,不由得看向贺卿窥探他此刻的情绪,恐怕现在比谁要冷静的人内心其实比谁都要慌乱。
“咱家怎么记得,这些事情是赵大人的意思?”贺卿的目光有如实质,瞥向大理寺卿的那一眼仿佛一并利刃也连带着扎了过去,便将赵大人吓得险先站立不住。
贺卿早就知道那些事,那时候想着等日后事发,他帮人收拾烂摊子,也算是个教训,教他为官之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明哲保身才是正道,就算让你做这件事的是你的顶头上司也不能够。
念着殿下初入官场,倒是小瞧了殿下的心计,他做的那些违背律法的多是无关轻重的小事,为的是取信于皇帝,大理寺卿利用殿下,可实际上他才是被利用的那个,至于那个三朝老臣多半是栽赃嫁祸。
贺卿没想到的是,这桩桩件件偏偏是在皇帝毒发的时候事发,将时间掐的这样准。
大理寺卿听得贺卿的言语,哆哆嗦嗦地直接拜倒在地欲要解释。
还不及开口,贺卿便又喝道:“闭嘴。”
棋局结束,月至中天,那清凉的月光覆盖着人间,秋风里夹杂着馥郁的桂香,本该热闹的日子里这长安似乎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冰窖。
“赵大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陛下看重诚王,你别站错队了,你如何知晓,陛下没有留后手,咱家没有留退路?”贺卿起身负手而立,风轻云淡地瞧了赵大人一眼仿若俯瞰蝼蚁,他抬腿离去示意侍从们跟上,“朔月,我们回去。”
刹那间,贺卿便消失在这酒楼里,留下了方才起身用帕子不断地擦拭着冷汗的大理寺卿和林询。
“他倒是好,不同我说一句就这样走了。”林询的身量比赵大人要欣长不少,身姿挺拔如松,气质谈吐便有所不同,这番话像是自言自语,而后转身看向大理寺卿,仿佛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人,“哎呀,赵大人,既然来都来了,不如我们叙叙旧?”
这世间,除了自己人,剩下的便是敌人。
时局动荡,文武百官各有阵营,除了林询,不与任何人同流合污,有人说自己清高,不过是不愿与之同流合污。
可这样是无法在朝中立足的,少不了左右逢源,现下的局势危若累卵,他也少不了站队。
或许那个固执到天真的书生早就该消失了,搅入浑水中也未必是与之同流合污,林询觉得,他是可以赌一把的,赌以后的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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