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北狄的迎亲使团浩浩荡荡地抵达了京都城下。此时,京都的天空中正纷纷扬扬地飘洒着洁白的雪花,给这座古都披上了一层银装。
使团成员们个个英姿飒爽,骑着高头大马,昂首阔步,他们抬着装饰华丽的的花轿,轿上披着鲜艳的红绸,一路上吹吹打打,锣鼓喧天。
京都的街头巷尾弥漫着深深的哀伤,百姓们不顾飘飞的雪花,纷纷走出家门,佩戴着洁白的花朵,神情哀戚地在街道两旁插上了白旗。这些白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为裴老将军和裴小将军默默的哀悼。
一时之间京城中红白相间。
在一些细心的百姓发现迎亲队伍中,陆北离身旁的白灼,身穿一袭孝衣,头戴一条显眼的白带,这一幕让他们倍感突兀。人群中顿时像是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纷纷议论开来,表情各异,有的愤怒,有的惋惜,有的疑惑不解。
“不要你们北狄人假好心!”
“若不是你们使奸计,从无败绩的裴小将军怎么会输!”
“现在在这边装给谁看!”
一些情绪激动到极点的百姓们,他们的脸上泛着愤怒的红潮。在一片喧嚣声中,他们毫不犹豫地拿起了地上的烂菜叶和臭鸡蛋,这些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废弃物,此刻成了他们表达不满的利器。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朝着迎亲队伍的方向疯狂地砸了过去,仿佛要将心中的怒火和不满一次性地宣泄出来。周围的空气充满了异味和愤怒的波动,而迎亲队伍在突如其来的攻击下,显得有些措手不及,队伍中的喜气瞬间被冲淡了不少。
“滚出大宋!”
“滚出大宋!”
“滚出大宋!”
位于迎亲队伍最前方的陆北离,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红色的套装,衣服上绣满了金线,熠熠生辉。他用红发带竖起马尾,英姿飒爽地骑在一匹乌黑的骏马上。道路两旁,百姓们议论纷纷,有些人甚至口出恶言,对他指指点点,然而陆北离却只是轻轻笑着。
“装?在裴家被冤枉满门抄斩之时,你们对他谈虎色变,避如蛇蝎!怎么,现在把他当战神了?以为自己头戴两朵花就能忘了曾经说过的话了?”
下面奋起的人群忽的安静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表情都不一样,有震惊,有后悔,有恐惧,有愧疚。
更多的竟然是愤怒。
愤怒于陆北离要来提醒他们曾经犯下的错。
遗忘不好吗?
一定要记得自己害过的人吗?
他们更加用力的往和亲队伍里扔东西,高呼着:“滚出大宋!”
“从下一刻开始,谁在往前扔东西,弄脏了迎接公主的花轿,我陆北离就剁了他的手!”
果然威胁比好好说话管用。
他们安安稳稳的来到了皇宫门外等候。
第二日颜笑才得知边疆战败,连失五城,公主和亲的消息,可她偏偏不在京中。她去了山林间的一处声语苑,那是她安葬端木欢的地方。
当她从声语苑赶回来的时候,宋怀昭已经换上了裴礼给他绣的喜袍婚服,带着那颗镶嵌着红珊瑚珠的凤冠,正被身穿龙袍的宋怀悯牵着手,缓缓从大殿内向外走去。
大殿内外的气氛庄严而沉重,红烛高烧,香气弥漫。宫女太监们分列两旁,低头恭谨地行礼,目光随着他们缓缓移动。
她看着宋怀昭的原本明亮的琥珀眼眸现在变得暗淡灰白,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捧着一个檀木灵位,踏入了这纷飞满天的雪花中。
先夫裴礼之灵位。
所有大臣皆朝着新皇和长公主跪拜。
“哥哥,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宋怀悯只淡淡道一声“嗯。”随后便放开了手,他沉默的注视着宋怀昭的背影,任由宋怀昭的背影在视线中逐渐模糊,眼眶里的滚烫渐渐落入脸颊,又被他抬手拂去。
他如今是皇帝,在朝臣们的注视下,他必须时刻保持威严,不能流露出任何软弱。他只能站在原地,目送着自己的弟弟远嫁和亲,稳定边疆,换取和平。
宋怀昭双手捧着那尊灵位,一步一步的朝着皇宫外走去。周围的宫人默默地为他让开道路,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响,整个宫殿被一种肃穆的气氛所笼罩,没有一丝喜庆。
这条路他太熟悉了。
他永远都记得最初走在这条通往宫外之路之时的喜悦。
而现如今的每一步都是沉重且未知的。
宋怀昭的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大宋和亲使团,抬着各类珠宝,玉器,金银器皿,绸缎,布匹等等,数量众多且制作精良。
他虽然看不见出嫁之时的场面有多盛大,但好在,在失去光明前他看见了裴礼为他准备的婚服与凤冠。
此时此刻的他,似乎感觉周围一切都变得不再黑暗,他听见了身后浩浩荡荡的脚步声,听见了脚踩动积雪的声音,听见了风吹动雪花的声音。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天上的雪花越下越大,落在他的脸上,手上,甚至是灵位上。
好冷。
冬日真的是刺骨的冷。
但很快那落在身上寒冷的感觉就没有了。
颜笑不顾一切的冲了出来,她打着伞,替宋怀昭挡住了落在身上冰冷刺骨的寒冷。
颜笑的目光向下看去,落在宋怀昭捧着裴礼的灵位的双手上,那双手遍布血痕伤口。
她不敢想象,宋怀昭是怎么在双目失明的情况,刻出那灵位上铁画银钩,遒劲有力的字的。
“殿下……你的手……”
宋怀昭听出了颜笑的声音,“没事,竹姐姐给我上过药了,不疼的,别担心。”
今日的雪越下越大。
姜言之拿着扫帚走了出来和众多宫娥一起,为宋怀昭扫开了面前新落下的积雪。
“殿下……昨日我不在……对不住……”
“没事,谢谢你给我打的伞,等会在轿子前的红盖头也一并劳你帮我盖上吧。”
“殿下……我……”
“求你……别拒绝我,我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宋怀昭一步一步的走着,他道:“面前替我扫雪的是言之,对吗?”
颜笑道:“是他。”
“对不起,言之,害你之后不能再开口了。”
姜言之在前面扫动的手顿住,他转过身,看着身后凤冠霞帔的宋怀昭,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给宋怀昭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是我害你失了眼睛。
颜笑道:“他说……”
“不怪他,看不见了也是好事,我就当你们今时今刻都是笑着的。”
“和亲使团会途径北疆,都笑着吧,我此去就是去嫁裴礼的。”
颜笑早就抑制不住的泪水缓缓流着,她压着声音,艰难的扯出一抹笑来,道:“好。”
颜笑跟在宋怀昭的身后,缓缓向前走着。
今日的皇宫好小好小,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宫门。
陆北离站在整个北狄迎亲队伍的最前方,看着宋怀昭抱着先夫裴礼的灵位走了出来。
他整个人都想不到,他会这么爱他。
周围的百姓们见状,纷纷高呼,“凤舞九天,鸾歌共鸣,恩爱不疑,生死不离。”
陆北离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唇角紧绷,紧握着拳,看着宋怀昭缓缓的向他走近。
颜笑接过宫娥手里的盖头,将它盖在了宋怀昭的头上。在这一瞬间,她能看见在盖头之下,宋怀昭翁动湿润的睫毛轻颤,但那抹红色隔断了她看向宋怀昭的视线。
“殿下……”颜笑怎么也说不出下面的那句保重。
“别哭。”宋怀昭轻轻的开口,他用着男声,声音很小,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颜笑早已泪流满面,她还是强撑着道:“我没哭,殿下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哭什么……”
“糖……还有吗?”
颜笑无比庆幸自己昨夜去看端木欢的时候带了糖,此刻她终于能为殿下付出点什么了,虽然很微小。
“有,有!”她把身上带着的所有糖,全都拿了出来双手捧着,她想塞进宋怀昭的手里,可他的手始终紧抱着那灵位。
“可以喂我吃一个吗?”
颜笑拿了一颗曾经宋怀昭吃过的那颗,剥开糖纸,绕过红盖头,递到宋怀昭的嘴边。
宋怀昭轻轻低下头,张开嘴把那颗糖含入口中,“好甜”
颜笑感受到陆北离不友好的视线落到她的身上,她毫不畏惧的与陆北离对上,似乎还有威压之势。
“若我大宋公主在你北狄掉一根头发,我颜笑必定弃笔从戎,握戟沙场,策马踏破北狄之境,誓将公主安然迎归。”
陆北离拱手道:“大宋史上第一位女状元,失敬,我北狄今日是娶亲,必不会亏待公主。”
宋怀昭不想听陆北离说话,换回女声道:“我该走了。”
“回去吧,陛下需要你的助力。”
“殿下……保重。”
宋怀昭轻轻“嗯”了一声,缓缓地转过身去,跨入了那座装饰华丽的花轿,踏上了他的和亲道路。
他轻轻的闭了闭眼,想了很多。
这一路实在是太荒诞了。
荒诞的就像是一场梦,偏是个恐怖至极的噩梦。
他失去了姜鹿灵,齐温玉,白笋,秋辞,宋仁,秦业,还有裴礼,爹爹娘亲,太多太多了。
和他自己。
他杀死了他自己,是他那可笑的自由杀死了他。
宋怀昭不止一次的想,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自由,而是继续待在公主这个名头的牢笼里,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但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到,因此他也不寄希望于有人能够拯救今日的他。
能够拯救他的,全都死了。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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