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正逢碧云山下的桃仙镇赶集，当地百姓早早出门，摆出各色新奇货品，吆喝声此起彼伏。
偏是这样热闹的时刻，百匹带着铁嚼子的高头大马不紧不慢进了城门，马背上的汉子虽都是寻常护卫打扮，却个个高壮、凶神恶煞，硬生生以气势开辟出一条宽敞的道来。
队伍如长蛇贯穿整个市集，被拥在最中间的华贵马车平稳而行，只有车前青玉穗子无声晃动——
桃仙镇偏远，地方小官已是作威作福的土皇帝，这样大阵仗，引着数百双或好奇或畏惧的眼睛打量过来。
马车前方不远处，一身骑黑色大马的英武青年表情严肃，身姿挺拔，通身贵气不可亲近，果真是别处来的贵人。
此人正是韩英，乃是这一队人的头领，此刻正低声吩咐手下：“传令下去，出城以后便加速前进，不可扰民。”
黑衣护卫应下，打马往后而去，不想片刻后返回却面带难色：“公子……”
韩英问： “怎么了？”
下属回：“车里说小姐正睡着，受不得颠簸。”
韩英眉头一拢：“知道了，那就继续走吧。”
护卫应声称是，握着缰绳打马掉头去传令，心里也犯嘀咕，车内娇客不知哪来的雅兴，竟在闹市安睡。
好在这一路未有意外出现，约莫两刻钟后，队伍终于出城。
城外又是一片别样的风光，郊野无人，除却满眼青绿，山间白绸野瀑仿佛悬空，景色奇绝，偶有飞鸟掠过，清鸣提神。
韩英回头看了一样，风吹得车帘翻飞，门未关，能窥见几分佳人真容。
那双含了朦胧夏光的眼半睁，贵人已醒，却好似依旧在梦中，对着山景目酣神醉。
韩英扬声：“传令下……”
好似偏要和青年作对，几乎同时，车内丫鬟一把捞起车帘，站在车头扬声喊道：“小姐要赏景，劳烦韩护卫慢行。”
青年一噎，连带着未出口的话哽在喉头好半天，才混着淡淡的怒意一并咽了回去。
于是原本一刻钟的路，队伍缓慢行进，愣生走了小半时辰才远远瞧见一双朱漆大门，终于离近了，牌匾上二字气势磅礴———落霞。
韩英想起自己来之前叫人打探到的消息：
碧云山有名庄，地势得天独厚，明江分支横穿后院，更有传言，其主权势滔天，富贵无比。
如此看来，确实贵不可言。
“吁……”车夫熟练勒马，铁蹄踏地哒哒两响，转头一看，庄内外已乌压压跪了一片——
日头正好，身着檀色绸衫的张管事领着庄内众仆早已等得口干舌燥，本以为自己弄的排场已很有气势，可一瞧眼前阵仗，仍旧忍不住干咽了口空气。
因纪律严明无人说话，一片井然有序的安静中，打马在前的青年利落跳下，走到车旁，躬身低语一句。
车旁一人见状忙摆好车凳，帘子一掀，出来的却是个丫鬟。
丫鬟约莫十四五，着嫩绿衣裙，乌油油的头发梳成两个团顶在头顶，发团边以粉白玉簪花作装饰，模样比寻常富家小姐还娇嫩。
她生了双杏眼，对上领头青年冷峻的神色并不怵，顺道搭着他手臂下来，眼儿一弯，伶俐道：“多谢。”
说罢，便转身乖乖抱好帘子，望着车内，贴心道：“赶了这么久的路，您可要先歇歇？”
车内一道女声传来：“白日里若犯懒，夜里如何安睡？不必。”
张管事仔细听着，声音年轻却不娇软，带着几分令人敬畏的沉稳。
这么想着，一女子随即俯身从车内出来，微微站定后，免了搀扶，提裙下车。
张管事只敢盯着地面的眼睛不由好奇半抬，只瞧见前方空地上又多了双碧玉牡丹绣鞋，水红宫绦和琅佩缠绕。
他忙收回目光，心口惴惴，一时忘了上司提醒，高声道：“小人拜见公……”
此话一出，场面更静了，张管事一窒，登时觉得头皮针扎似的疼，他眼了口唾沫，慌张改口：“拜见小姐！”
好在贵人仁慈，没叫他悬心多久。
“起来吧，这桃仙镇风光好，人也生得灵，不必那样拘束。”
众人微微松了口气，软着脚起身，管事的微微站直说话，登时只觉眼前一亮。
女子鬓发如云，目似点漆，长浓的双眉比寻常姑娘家多了股英气。
山庄靠水，她披了件织金仙鹤刺绣披风，薄风拂过，掩不住其身姿风流。
此女果真如传闻那般容光摄人。
张管事想到什么，不禁再次低头：“庄内上下已提早叫人收拾妥当，琼海阁最宜观景，小姐可先去看看。”
眼见四处战战兢兢，女子不做犹豫：“带路吧。”
话音落下，数个女婢列于她们身后准备随时伺候，张管事正要张口——
那嫩生生的丫鬟极为自然地往前一步，说：“新主新规，既然这些要进琼海阁伺候，其余人等以后无令不可擅入。”
张管事心说上京的规矩森严，喉咙又紧了三分，道：“袖宝姑娘放心，我定管好他们。”
又一番言语来往，众人前呼后拥着两人进入山庄。
庄内各大小件早已提前安置妥帖，琼海阁原就大气，游廊尽头水榭笼了一片天光，坐于其上便能观明江东流，静融于景，更是精致。
大略瞧了一遍，袖宝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想说话，侧眼瞧见自家小姐促狭的眼神，不由挺了挺小胸脯，比刚才还神气。
柳山却晓得，这丫头生人前端架子，人后却是个没见识的，什么好东西没瞧过？可外头一捧土、一根草都比宫里的新鲜。
只是主仆俩从下车开始应付着，心里已默契地不耐许久，便三言两语打发了再要啰嗦的赵管事，一前一后往水榭走。
天光正好，几个下人端了矮几、泥炉、酒壶从游廊另一头过来，袖宝边指挥着，边低声和柳山说话。
“没想到山野之地还有这样好的所在，大约是费了不少银子。”
“您说这湖里的鱼比皇城里的还大吗？”
“明江百年，江心凶险，谁也不知道里头的鱼有多大。”
东西摆放齐整，下人们安静退去，袖宝捡过一把团扇跪坐在团垫上，熟练地伺候起眼前这炉酒水：
“可太后慈令，御花园里的鱼有谁敢动？指不定挑了哪个吉时成精呢。”
柳山头也不抬，手里拿着下头送来的山庄地图，绘制此图的人仔细，大到内库银钱，小到三两狗洞，竟然没有一处漏下。
小丫鬟看她忙了半晌，终于逮着喝茶的档口，低声问出心中压了许久的问题：“不过小姐，这桃仙镇……当真有妖吗？。”
这话终于引来柳山的关注，她并未出言安慰对方，瞧人眼神历来凉得很：“不知，但落霞庄建成前，有道人亲自下阵，说可保妖邪不侵，只是不知真假，说不准是为了骗些银子故弄玄虚。”
说罢，她又道： “害怕了？
“倒也不至于，就是觉得玄乎得很。”
柳山便吓唬道：“你这丫头细皮嫩肉，若我是妖怪，定要从你开始吃。”
小丫鬟不由缩了缩脑袋，随即咧嘴一笑，憨道：“有小姐在，妖怪定也瞧不上旁人，不过您别怕，袖宝拼死也要求它先吃我的。”
后者闻言摇头：“长乐宫的风气不好，将你这小奴养得油嘴滑舌。”
袖宝听了只过耳不过心，握着小刀将青梅划开后，放入刚冒热气的酒，再淋上玫瑰露，醉人香味扑鼻。
她满意地深吸一口，再递一杯过来：“您尝尝。”
柳山浅酌一口，不吝赞道：“好手艺。”
“小姐，你饿了吗？”袖宝笑眯眯问。
“尚未。”
“我过来时瞧见有人采买回来，像是刚从地里挖的嫩笋，往开水里一滚，可鲜！”
“嗯。”
“庄子里下人的底细虽然清楚，可还得再筛一回，知根知底才好收用。”
柳山将图纸搁下，神色平静道：“再怎么知根知底，也不会有人敢助我们离开，不必过于仔细。”
袖宝一顿，脸上的快活少了三分：“凡事无绝对嘛……”
两人闲聊着，不知不觉，落日已近江心。
碧云山边比不得镇上，待到主仆皆尽兴离开，最后一丝炉火也悄悄燃尽，江风更加寒凉，天色也极快地暗下来。
结伴收拾餐具的婢女提着灯笼走近，前后低声说笑着，谁也没注意到，不知何时廊上多了串湿漉漉的梅花脚印。
这串脚印在亭中“哒哒”晃了一圈，又紧巴巴往琼海阁而去。
游廊如龙，各处灯笼被点燃后便彻夜不熄，唯独琼海阁主院，在约莫一个时辰后熄灭大半灯灯光，放松地沉入夜色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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