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里仁老师去世后,米家父母听闻噩耗,不甚唏嘘。后来,米琼说她要来拜奠昔日的小学老师。
其实,当年上官里仁在阳辛子弟小学教书的时候,跟米家还是过从甚密的。偶尔,会撒网捕鱼的上官里仁会送一些上好的鲜鱼到米家,米家则会回赠一些茶叶或是过期的文学期刊什么的。后来,米家进了城,上官里仁则回了富河村,两家再也没有什么来往。
米琼要来的消息是先行回村的赖天阳跟上官致远讲的。赖天阳说,这次学校放了一天假,黎小牛估计也要回来,至于孟峰就不得而知了。
赖天阳来到上官家老屋的时候,上官致远正在暗自神伤。
人生在世有时真是生死无常,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自懂事以来上官致远就知道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他一直觉得自己还算有个家。曾几何时,在这个两人之家里,上官致远感受到一个弃儿亘古未有的关爱,而如今虽然残缺不全却不乏人间温情的家在片刻间烟消云散。
养父就葬在老屋的后山上,静静地躺在了那里,这几天,上官致远总是会去后山坐一坐。十几年父子相依为命的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岁月却似乎在这一悲痛的时刻里凝固,上官致远怎么也无法走出这忧伤的阴影。
“人死不能复生,顺变节哀吧!”赖天阳道,“你这样老是呆在家里也不行,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
和赖天阳一起走在村后那条熟悉的小路上,上官致远的心里有说不出的伤感:儿时的他经常和养父一起上山放牛和砍柴,牛儿在山坳里悠闲地吃着草,父亲则在山上砍柴。有时,放牛的上官致远会找个地方坐下来,掏出随身带的小人书看得津津有味,全然不知牛儿已经翻到了另一个山坳,而父亲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断定牛儿跑走的方向,似乎他有另一双眼睛在看着牛儿;有时,他会趴在某个树杈上睡过去,让父亲一顿好找,在父亲那苍老而焦灼地呼唤声中,上官致远揉着惺忪的眼睛从树上爬下来,而慈祥的父亲从不责怪他。
村后的山腰上有一条从上游的富水水库开凿过来的引水渠蜿蜒而过,沿着渠道的两侧是一望无际的油桐林。四五月间,时令正值花期,那美丽而洁白的桐子花正开得酣畅而绚烂。穿行在花团锦簇的海洋中,上官致远却无心欣赏那散发着沁人心脾芳香的桐子花,而那随风飘落的花儿更多的是勾起人的哀伤情绪。走过那道桥,过了渠道,养父就葬在渠道对面的那片山冈上,养父生前经常在这里放牛砍柴,觉得这块地很好,四周高中间低不易积水,还有睡在这里他能看见生前工作的小学校。
正在上官致远陷入无限的哀思中的时候,只见不远处的山脚下来了几个人,正在朝他挥手致意。上官致远终于看清了,是黎小牛和孟峰他们,后面好像还有两个女孩,可走近了一看,他万万没有想到米琼真的来了,还有左嘉嘉。见此情景,上官致远感到鼻子一酸,泪水悄声滴落在满地残花上。这个世界上唯一和他声气相通,休戚与共的人默默地离开了他,此刻的他是多么需要精神的支持啊。而人在落寞无助的时候,小小的慰藉都会暖于春阳。
见到米琼,上官致远先是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然后强作欢颜给了米琼一个微笑,算是打了招呼。看到上官致远那强行挤出的笑容,米琼感到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因为他失去亲人的同时也意味着失去了家,眼神中分明透露着内心那无法掩盖的痛苦。
五月油桐,飘飞如雪,不时有一朵朵桐子花在微风中无声的飘落,有的花儿飘落渠道的水面上,被悠悠的流水带走了,而脚下的这条路已经铺满了雪白的桐子花,在密密匝匝的油桐林中延伸向远方。远方,那条蜿蜒前行,日夜奔腾不息的富水河此时在走在油桐林中的几个人眼中若隐若现。碧水繁花,原本是一个诗情画意的空间,可大家都默不作声。
“我们可不是来赏花的,这样走下去是要干嘛?”赖天阳率先打破了沉默。
“是啊,我们是来祭奠上官老师的,总得有所表示啊!”孟峰在一旁帮腔。
“要不,这样吧,我们几个中,小牛算是大款,今天他得放点血。我们不是来得匆忙嘛,现在黎小牛回村去买点香纸爆竹来。”赖天阳毕竟年纪大点,他还是有点主心骨。
“我掏钱都是没事,可这俗不俗啊,可我们就不能来点新鲜的吗,总得来个什么仪式吧。”黎小牛虽说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打算下山。
上官致远一看就说,要不我和黎小牛一起去吧,于是,两个人先下山去了。
赖天阳见两个人走后,又开了腔:“说得倒也是,是应该搞个仪式,毕竟我们是读过书的年轻人,总不能像村里的老头老太一样烧点纸,放点爆竹就行了。”
“要我说,我们这样一边看看油桐花一边凭吊上官老师也未尝不可啊。只要有这份心,形式并不是很重要的。”左嘉嘉说。
“哼,你真是有闲情逸致啊,赏花赏到这里来了。”赖天阳道,他虽然这样说着,不过还是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的,“米琼,你的意见呢?”
“我觉得左嘉嘉说得有道理,其实我们对于死者只要心诚就行了。要不我们每个人给上官老师做一个花环吧,就用这地上的油桐花!”米琼说,其实她觉得来这里的关键是要鼓励上官致远振作起来,给上官致远精神上支持和鼓励。
听了米琼的提议大家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大家开始分头行动起来。赖天阳和孟峰去找了一大堆藤条来,米琼和左嘉嘉则去捡地上的落花。
不一会儿工夫,等到上官致远和黎小牛回来时,他们四个人已经做好了两个花环放在地上。
“哇,这是谁的主意,真是有创意。”黎小牛说,“记得帮我做一个,今天要给老师献个花环。”
“还能有谁的主意,米琼想出来的。”左嘉嘉说,“这种事情只有我们女孩子才能想出来。”
终于六个花环编织好了,渠道的对面就是上官老师的墓茔,六个人每人手拿一个花环在上官致远的带领下走过了那条通向对岸的简易水泥桥。
来到坟前,大家把六个花环围成一圈放在了上官老师的坟上。上官致远扑通就跪在了地上:“父亲,儿来看你了,你的学生天阳、孟峰和小牛都来看你了,还有我的同学……”上官致远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泣不成声了。米琼和左嘉嘉在一旁看得直抹眼泪,过了一会儿,她们两个就上前去把上官致远给搀了起来。
赖天阳这时吩咐孟峰烧纸,小牛去放爆竹。爆竹响过后,赖天阳则煞有介事地说:“上官老师,我和孟峰还有小牛都曾是你的学生,今天特地来祭拜你……安息吧,上官老师……”
“上官老师,我是米琼,也曾是你的学生,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我没想到你过得这样艰难……”米琼有点哽咽了。
赖天阳等几个人听了米琼的话,有点面面相觑:米琼是上官老师的学生?怎么没听上官致远和米琼提起过,就连和米琼走得近的黎小牛都蒙在鼓里?
大家见米琼神情悲戚也不便多问。接着,六个人一字排开,在赖天阳的带领下在坟前三鞠躬。
仪式结束后,几个人就下山。在路上,左嘉嘉就说:“赖天阳,你个好偏心,你只说你们,我和米琼就不提了?我还想上官老师保佑我高考顺利呢。”
“你不是来赏花的吗?你还在乎这个?再说,我们可都是尝过上官老师旱烟袋的滋味的人……”赖天阳道。
孟峰听了赖天阳这番话,不由是颇有感触。因为上官老师上课的时候,总是喜欢拿着根旱烟袋,谁不听话,烟袋头就敲了过去。而这种“教诲”,几乎上官老师的学生都领教过。
下山后,大家都到赖天阳的家里吃了饭。吃完饭后,大家就要告别了。米琼一直想单独找个机会安慰一下上官致远,可总是欲言又止。黎小牛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和米琼说个不停。
目送着他们几个人离去,上官致远心里忽然又变得空落落的。片刻的热闹过后其实是更可怕的死寂。
上官致远躺在床上,他不想动,好像人世间什么事情都已提不起他的兴趣。待在这间破败而死寂的屋子里,里面静得吓人,没有一丝生气,上官致远此刻深切地感受到家、亲人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天色已经很晚了,上官致远决定把家里整理下,等养父过了头七就回到学校。他想离开了这个现在只能让他感到压抑、窒息和痛苦的已经名存实亡的家。
环顾四周,眼前的家根本已经不像是个家了,养父生病期间由于行动不便加上无人照料,屋里的书刊放得很凌乱:像《解放军文艺》《长江文艺》和《诗刊》等期刊杂志和父亲订的《咸安日报》堆得到处都是,还有许多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十月》《莽原》等文学月刊。接着他的视线落在他墙上的相框,相框上那张照片果然能看出米琼现在的影子。他没有想到照片上这个让他少年时浮想联翩的女孩居然来到了他的身边,而且在他无助的时候能给予他精神的慰藉和支撑。
由于家境过于的贫寒,父亲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物件,平日里一些书报废纸试卷之类的东西都是放在那个破旧的敞口书柜里,它站在那里已经是摇摇欲坠,许多木板已经被蛀虫蛀得千疮百孔,用手一拍就直往下掉粉儿。柜顶上是一个报废的文化牌手推式油印机外箱,里面的部件已经被掏出,它被父亲当作了一个简易的小书箱。在破书柜旁边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两个小书柜:一个是样式古老封闭式的单开书柜,那得有一把古旧的山字形铜钥匙才能打开它;另一个书柜镶有玻璃,对开的,样式相对新一点。玻璃书柜里面,里面的书大都能看到书脊:《沸腾的群山》《火红的年代》《智取威虎山》《格林童话选》《安徒生童话选》……看着这些儿时就已耳熟能详的书,昔日的情景历历在目,上官致远不由是泪流满面——这些书承载了他多少儿时的欢乐和青春的记忆。
擦干眼泪,上官致远踮起脚打开了柜顶上油印机的箱盖,在里面拿出了一串钥匙,其中有一个山字形的老式铜钥匙。上官致远拿出来熟练地在那个老式书柜的钥匙孔上试了一下,“咔嚓”一声,门开了。上官致远把门放在了一边,伸手把里面的书清了出来,里面都是像《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和《东周列国故事新编》等养父生前爱看的书籍……上官致远顺手拿起一本《古文观止》,翻看到上面有用红笔画满的红杠,不由是潸然泪下,他仿佛看到养父在离世前的漫漫长夜里,黄卷青灯,形影相吊,一颗无人陪伴的孤独心灵只能在书中寻找些许慰藉。
正当上官致远翻看那本《唐诗三百首》的时候,一张叠好的信笺滑落下来。上官致远展开看了起来,原来这是养父写给自己的遗书:
致远吾儿:
你有三个月没有回来了,为父很是想念你,为父盼望你回来,可为父又希望你能安心学□□之你还是不回来的好,因为大考在即,为父希望你能旗开得胜。
学校我已经没有去了,原来还能勉强站立上课,可最近老是摔倒,都是学生把我扶起来的。尽管我很想做这份工作,但看来是做不了,终究我不能误人子弟,于是我退了下来。
现在我闲下来了,可心里总挂念着你的学习,你的前程。为父现在算是废人一个没有更多的能力,让你受委屈了。
儿,为父身体越来越差了,看来是去日无多了。所以,留下这封信以防不测,也算是对身后之事作个交代……
遗书最后落款是1994年4月20日,信的末尾还提到了上官致远的身世。
看完信,上官致远又是一阵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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