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人潮拥挤的街道上渐渐冷清了下来,官吏在两边开路、清道,徐时下楼时随手抓了个商贩询问着:“老板啊,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听说是燕州送来的世子要进京了,这不才着急忙慌的来清街道,给人马车开路呢。”那老板是个健谈的,他一边收拾自己的水果摊子,一边往地面上呸了两口唾沫:“嘿!谁不知那世子不过是燕州送来的弃子?倒是来我们京都摆上破谱了,这二里地的路程,真当自己是什么天潢贵胄了!”
徐时点点头不置可否,视线顺着官吏的方向望向这条长街的尽头——
映入眼帘的是先是四匹通体雪白的宝马,再往后,可见一辆装潢奢华的金玉雕花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纱帘影影绰绰,有意遮挡住其间的无限风光。
可惜偏偏事与愿违、天可怜见。
一阵风起,叫长街两边的百姓看清了燕州世子的庐山真面目。
远山有影,恰似眉黛,玲珑琼鼻,疏影暗香,有风清月白之姿,和光同尘之态。
有人惊呼:“燕州世子,竟是生的比女儿家还要美。”
徐时亦看清了,他有片刻的愣怔过后,眼眶骤然一红。
他背过身,再一次体会到犹如潮水蔓延在鼻腔的窒息感,耳畔响起了很多道声音,徐时却什么也顾不上,他已经忘记了该怎么走路,却还是凭借着本能,踉踉跄跄、同手同脚的逃离。
从前无论再难的时候,徐时都是一个人挺过去的。他很小时就懂得眼泪只是胜利者的战利品,所以坚韧如徐时,从不肯在别人跟前落泪。
一路弯弯绕绕,哪有路往哪走,直到钻进了一个死胡同里徐时才停下步伐,重重跌倒在地。
——啪!
徐正清没能扇下去的巴掌,现在却被徐时犹如自虐一般自己扇下,这一掌力道十足,连带着就快要决堤的泪花都一霎飞走,他喃喃着:“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七年前的故意欺瞒。
怪不得七年前的不告而别。
全在此刻有了答案……
徐时有时觉得自己真贱。
明明那人已经将自己抛弃,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却隐秘的在心里庆幸。
庆幸他还活着。
也罢……徐时并不贪心,既然得知他还活着,甚至隔着远远的又见了一面,徐时已无憾,别的再多的都不敢奢求了。
说是一回事,徐时现在极力地想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怕下一瞬自己就忍不住去质问他。
徐时,醒醒,你还有你没报的仇。
徐时,醒醒,你还有你没了的怨!
你就是个累赘,不要再去拖累别人了。
谁摊上你,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
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徐时总算理好心口积压的情绪,待他一起身,便看见了站立在胡同口的人。
那人似乎已经在那呆了许久,正午的艳阳高照,徐时却一瞬跌落记忆中的冰湖。
—
徐时八岁那年,庄子里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梦华死了,静悄悄的死在一个雪夜里,没有一点生息。
大夫的诊断结果是长时间的郁结于心,以至于郁郁而终,活活愁闷死的。
徐时无法接受,他实在想不通,明明在前不久母亲才轻柔的抚摸他的发,与他约下共赏桃花的诺言。
可是春天还没到来,母亲怎么会丢下他离开呢?
他紧紧依偎着母亲已经没有余温的身体,将自己蜷缩着钻进母亲的怀抱。
看桃花这事已然成了执念,再有人来劝徐时,他只是喃喃的重复一句话。
——春天还没到,母亲才没有走!
春天还未至,桃花不曾朵朵开,母亲才不舍得留长欢一人在世上。
可徐时甚至连颓废的时间都没有很多。
乘江雪告诉徐时,在梦华姨娘病逝的当天,徐夫人曾去见过她。
是了,徐夫人一直对梦华怀恨在心,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冰天雪地的天带着她的一双儿女来庄子上探望梦华。
徐时真真是恨极了。
他与母亲一直不争不抢的呆在庄子里,现在却是连苟活于世都求不得。
幼童的情绪很直白,恨就是恨,一点藏不住,这些变化尽被徐夫人收入眼底。
于是在梦华下葬的第二天。
年仅八岁的徐时便被他的弟弟徐璟行失手推入冰湖。
岸上有许多人在围观,可无一人施以援手,只有乘江雪和扶如玉被按在雪地里,挣扎不得。
徐夫人神情自傲,见徐时在湖里扑腾的样子如落水狗一般,兀自笑出了声:“徐时呀徐时,你知道你现在的模样很像谁吗?”
徐时听不清,他只能感受到冰冷刺骨的寒意与稀薄的空气在鼻腔消磨殆尽后令人窒息的痛楚。
他能清晰的体会到死亡的来临。
徐夫人自问自答,也怡然自得:“很像梦华那个狐媚子,她走时也如你这样痛苦狰狞。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她害怕我对你下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求我放过你……哈哈哈,我和她说,要想你活,除非她死!”她笑出了声,像是想到了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我骗她的。她死了,你也不会活。”
直到冰湖里的徐时彻底没了动静,徐夫人才带着一众下人离去。
乘江雪和扶如玉没了桎梏,发疯一般冲至岸边,可他们亦才**岁,实在太小了。
正一筹莫展时,常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也一身的伤,却从水里捞回了徐时。
鲜血染红了湖面,常明浑然不觉,十六岁的少年如天神下凡,在死神手里抢回了徐时。
被带回庄子里治疗时,徐时高烧了整整两天两夜,大夫说他很幸运,捡回来一条命,可惜腿脚落下了疾,每逢阴雨连绵天都会发作。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徐时刚从昏迷中悠悠转醒,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望向靠床而眠的黑衣少年时有些迷茫。
“我这是,到地府了?”
他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原来黑无常也需要睡觉的么。也对,勾魂这事应该是挺累的,做鬼哪有清闲的呢,徐时体谅的想。
徐时坐起身戳了戳黑无常的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鬼差大人,醒醒,该工作了!”
常明在这守了两夜,才刚歇一会,睡的极浅,现下被这么一动便睁开了眼,与徐时对上视线。
徐时见黑无常睡醒了,双手不自觉的拽着衣角,有些局促的说:“鬼差大人,我想寻你问个人,不,问个鬼魂的踪迹。”他眼含期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前三日下的黄泉。她的名字叫梦华,是我的阿母,她善良、美丽、富有同情心,灵魂一定是最纯净无暇的,如果你见过,一定会记得阿母的模样……”
徐时滔滔不绝了半天,却发现黑无常并没有吭声,他有些失望,声音不自觉的低落下来:“鬼差大人,您是不记得了么?”
常明有些无奈,理智告诉他自己现在应该离开这里,再寻个安静地养伤,继续韬光养晦,可他却抬手揉了揉这个小孩的头,有些不自然的安抚道:“乖些,躺好来。仔细看看这里是哪?”
徐时眨了眨眼,抬眼望向四周,转了一圈,旋即反应过来,哦,没死成啊。
屋子里熟悉的摆放,俨然是自己的卧房,徐时得知后并没有太大的喜悦,因为这意味着见不到阿母了。
常明见此有些哭笑不得,但莫名的心疼占了上风,手上扶着小孩躺下,生疏的给人掖被子:“听他们说,你叫徐时。”
徐时总算感受到身上的酸痛了,他整个人被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对,我叫徐时——”
徐时有些反应过来了,他问:“你既不是黑无常,那怎么会在这?”
还不等常明答,门外便传来乘江雪呜呜咽咽的哭喊声,一路持续到屋里。
“呜呜呜呜呜公子,您总算是醒来了!”
乘江雪哭的惊天地泣鬼神,若不是被紧跟在后头的扶如玉拦住,差点就要扑到床塌上真送徐时下地府了。
扶如玉一手牵紧乘江雪,一手捂住他的嘴:“小雪儿,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
徐时被这声吵的脑子疼:“咳咳,江雪你先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嘛,看!”
他说着,就想钻出被褥蹦跶着证明自己身体素质非常棒,可刚动个脑袋,又被常明按了回去。
常明:“躺好。”
徐时有些不服气,但看着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还是露了怯:“哦……”
常明看着这一屋三个小孩的闹剧有些头疼,他又摸了摸徐时的额头:“你刚退烧,现在身体经不起闹,特别是腿不抗冻,这一多动被子里热气就散了。所以好好躺好,知道了么?”
见徐时乖乖应好,常明才起身,越过还在哽咽的小孩对扶如玉道:“照顾好你家公子,我去煎药。还有,他现在需要静养。”
扶如玉此刻对他是千万个尊敬,心里头是无尽的感激,哪里会肯他去做这些苦力:“常先生您别多劳累,药由我去煎就成,您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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