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此刻灯火通明,顾溪亭房间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压过了往日清雅的茶香。
许暮站在屏风旁,看着顾府那位老大夫,正小心翼翼地用银剪剪开顾溪亭左肩上被血浸透的霜色衣料。
顾溪亭肩头的箭簇剜出时,带出一小截骨茬,浓烈血腥混着苦气漫开。
“嘶……”旁边捧着药盘的云苓忍不住吸了口气,显然被那伤势吓到。
许暮一直紧蹙着眉头,顾溪亭肩头的伤,让前世父母支离破碎的躯体与眼前血肉模糊的伤口重叠,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顾溪亭侧过头,恰好捕捉到许暮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凝重,这是他第一次在许暮脸上看到对自己近乎担心的表情。
一股奇异的暖流涌上心头,竟让他觉得这伤受得似乎也值了,顾溪亭安慰许暮道:“小伤,死不了。”
许暮闻言看向他,此时为了方便,顾溪亭的上衣褪去了一半,他隐约能看到他背上还交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旧疤。
就在这时,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竟然是许诺,她正眨着大眼睛,好奇地往里张望。
许暮不想让小孩子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刚想转身哄她回去睡觉,许诺却像只小兔子一样自己跑了进来。
她跑到许暮身边,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躲在他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
许暮下意识想要挡住她的眼睛,手抬到一半却发现许诺脸上没有任何惊恐与害怕的表情,便转手捏了捏她的脸,手感竟然出奇得好,可见在顾府这些天,云苓将她照顾得很好。
许诺的目光则落在顾溪亭肩头,小声问道:“很疼吧?”
顾溪亭看着她,没有掩饰,只是将声音放轻了些:“疼,但只要你哥哥没事就好。”
许暮:……顾溪亭怎么突然茶言茶语的?
“大人莫要乱动!”老大夫连忙按住他,语气严肃,“此箭入肉颇深,幸而未伤及筋骨,但若养护不当,恐留病根,日后阴雨天便够您受的。”他边说边将特制的金疮药粉仔细撒在创面上,又用干净的细布层层包扎。
许诺抬起头看向许暮,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认真:“哥哥们现在做的事情很危险吧。”
许暮心中一酸,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再危险,哥哥也会保护好你的。”
谁知许诺却用力摇了摇头,小拳头握紧,眼神亮得惊人:“不!我也要成为能保护哥哥的人!”
“小诺……”
“我也要学武功!像顾大哥一样厉害!”
许诺挺起胸脯,没有一丝畏惧:“这样坏人再来,我就能保护哥哥了!”
童言稚语,却重重地敲在许暮心上,酸涩与暖意交织在他心口,两世为人,从来没有人说过会保护他。
一旁的顾溪亭闻言,低沉一笑又牵动了伤口,然而他只是一瞬的蹙眉,待看向许诺时,眼神中已带上难掩的欣赏。
顾溪亭伸出未受伤的手,轻轻捏了捏许诺纤细却明显带着点韧劲的小胳膊:“嗯,骨肉匀称,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不管顾溪亭是不是认真的,许诺是当真了。
不等许暮发表意见,许诺就拉起顾溪亭的手:“真的吗?”
顾溪亭坚定地点点头,许诺开始盘算:“那顾大哥受伤了,先让顾意哥哥教我怎么样!”
许暮刚要说话,就被顾溪亭扯着手打断,他冲着外面喊了一声:“顾意。”
一直守在门口的顾意立刻闪身进来:“主子!”
“听到了?从明日起,你就是小诺的小师父了。”顾溪亭又看向许诺,“不过这习武可苦,你若是学不下去也不要硬撑哦。”
许诺重重点头,为了明日能早起,竟然没怎么劝就回自己房间准备休息了。
老大夫包扎完毕,又开了内服的汤药方子,叮嘱了诸多禁忌,才躬身退下。
云苓也捧着染血的布巾和水盆离开,眼下屋内只剩下许暮和顾溪亭,气氛一时静谧。
“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我知道你肯定心疼她,但小诺有自己选择的权力,你只管做她后盾,而不是掌控她的人生。”
许暮皱眉若有所思,顾溪亭起身更换中衣,接着道:“你对许诺总是小心翼翼,对我时常疏离,对这里没有归属感。今天在茶楼,你的震惊远大于恐惧,你是真的不怕死啊。”顾溪亭系好带子抬头看着他,“许暮,你到底怎么了?还是说你这几年又经历了什么?”
许暮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递给顾溪亭:“喝点水。”
顾溪亭也没妄想听到许暮的答案,他接过水杯,指尖不经意擦过许暮的手背,温热的触感一掠而过。
抿了几口水,顾溪亭将杯子递还,目光落在许暮脸上:“后悔吗?”
许暮沉默片刻,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清凉的夜风带着院中草木的气息涌入,吹散了部分药味。许暮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偶尔闪烁的星辰,声音平静而坚定:“开弓没有回头箭,后悔是最无用的情绪。”
顾溪亭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月光勾勒出清瘦却坚韧的轮廓。
即使经历了今日的惊心动魄,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然亮得惊人,没有丝毫退缩。
“好个开弓没有回头箭!”顾溪亭忽然大笑,一丝欣赏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石,在他心底漾开涟漪。
这几年,他见过太多人在权势和危险面前动摇、退缩甚至背叛,像许暮这样的人,少之又少,他果然没选错人,许暮本质上跟他就是一类人。
“赤霞一出,确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圣旨加持,更是让它成了御口亲封的天赐瑞草,但这还不够。”
顾溪亭起身来到案前,在纸上勾画:“晏家掌控大雍七成茶园,蒸青绿茶市价每斤三百文,茶农实得不过三十文。若赤霞卖五百文一斤,茶农能得四百文。”
许暮渐渐听出端倪,他抬头看了一眼顾溪亭,正撞上对方灼灼的目光,心下了然。
顾溪亭要的竟然不是虚名,而是燎原之火。
“可赤霞工艺独特,目前只有我能做。我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但若传承技艺给别人……”
“这些人我去筛选,必是有死穴握在顾府的。但重赏之下必有叛徒,你可将核心技法拆分,这样既解决了产量问题,又能保证技法不被破解,没人知道完整的赤霞工艺。”
顾溪亭见许暮没有反驳,接着道:“渠道铺开,品鉴引导,我们需要彻底打破蒸青为宗的刻板印象,引导大家品鉴赤霞的独特风味,培养新的饮茶习惯。”
许暮静静地听着,若是为了虚名,赤霞可以只盯着权贵和贡品,但难得的是顾溪亭想让赤霞进入寻常百姓家,他似乎因为那个一扫而过的结局,一直对顾溪亭有一些偏见。
夜风拂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许暮关上窗户,转身看向顾溪亭突然问道:“虽然我不知道从都城到云沧,八百里加急需要多久,但今天那道圣旨,来得未免太及时了。”
顾溪亭闻言眉梢微挑:“怎么了?”
许暮探究道:“你昨天晚上才喝到赤霞,才确认我真的能做出这种茶。可圣旨却在你确认之前就送出了,甚至提到了新茶,也就是说,在你还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出赤霞的时候,就已经给皇上送了信,夸下了海口,让他与你做这一出好戏?如果我做不出来,或者做出来的茶不够惊艳大雍,你要怎么向皇上交差?”
他直视顾溪亭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就如此信我?”
顾溪亭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许公子这是在担心我?”
许暮别开视线:“你刚救了我。”
顾溪亭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算是发现了,许暮这个人别扭得很。
想安慰许诺的时候,会笨拙地摸摸她的头;想让自己冷静的时候,会问喝茶吗;现在想表达关心,也不肯直接说出口,非要拐弯抹角地扯到圣旨上去。
许暮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结果未定之前,便以笃定之词上达天听,这算不算欺君?”
顾溪亭听到欺君二字,忍不住低笑出声:“我说许暮,我一番苦心谋划,在你这里倒成了欺君?你是不是真想我死啊?”
许暮能听出那是玩笑,但眼前还是闪过书中那个酷吏当诛的结局,他怕自己会成为推动顾溪亭走向那个结局的推手。
至少现在的顾溪亭,不该有如此结局。
许暮沉默良久:“我没有。”
顾溪亭看着许暮,他知道很难逼这个别扭的家伙说出我只是关心你这种话,便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外人既说我是天子利刃,那我便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一把刀,陛下只会担心它不够锋利罢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再说了,陛下也需要一个赤霞,一个足以撬动朝廷格局的契机,我不过是为了大雍的茶脉赌了一把,只是赌注大了点而已。”
许暮突然关心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是茶脉?”
顾溪亭想了一下道:“简单说,是大雍的钱袋子和脊梁骨。复杂点说……是各方势力角逐权利,最终指向那把龙椅的钥匙。”
许暮眉头紧锁,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权利角逐?恐怕这所谓的脊梁骨,早就打断了吧……
他想起晏家的跋扈,宋明璋的作弊,这茶脉,早已腐朽不堪。
许暮虽然渴望坐上那张能改变命运的赌桌,但其实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他竟然成了一个能影响这个王朝命脉、甚至影响千千万万个普通人命运的人,那有些事,他必须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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