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醉得开始胡言乱语了,钟语倒还认得出陈应旸。
不过辨认的方式有些特殊。
她扒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瞅着,从眉骨一直到下颌,要透过皮囊看骨相般。用眼睛还不够,又将鼻子顶上去,鼻翼翕动两下。
陈应旸身上有种淡淡的气味,不似香气,更像一种古朴、略微陈旧的,与他年纪不符的年岁感。听闻他家多是红木、檀木家具,约莫是经年累月的,沾染上的。
此时还混了点儿酒气,和菜肴的油烟味。西城菜油重,辛辣。这么乌七八糟地混着,但没遮住他身上那木质味。
“陈狗。”
她依此做下论断。
明明更像狗的人是她。
陈应旸低下头,拉小身高差距,同她平视,刻意沉下声说:“你要是不老实,我就把你丢到臭水沟喂老鼠。”
这句威胁,对醉意酣沉的人来说,效力不明显。
但脸被他掐住,这人手不留情,痛意清晰地传达大脑,顺带输送了危险讯息。
钟语“啪啪啪”地走他手背拍了几下,登时拍出红印。
未等他发作,她眉心下压,哭丧着一张脸,指责起他来:“你跟我发脾气,还丢我,有没有天理了?”
“谁惹我的?你就是仗着我拿你没办法是吧?”
钟语忘记来龙去脉了,只依稀记得她不完全理亏的:“我道过歉了!我还赔了礼!陈狗你就是狗!果然跟狗讲不清道理。”
她扬起的这一嗓子,引起过路人的侧目探究。
酒店设在主干马路边上,来往车辆多,逢假日,车不好打,陈应旸只得先把她稳住:“行,我狗,你老实点。”
他口袋里还有两颗梅子,剥了一颗,送到她嘴里。
钟语像被哄好了,安分了。
陈应旸去吆车,吆到一辆。车窗降下,副驾坐着一个姑娘,他看到后顿了一下。
司机问他到哪儿,他报了钟语家地址。
司机说:“行,上来吧,我送完这位美女再送你。”
陈应旸回头看钟语,她不知何时蹲下了,含着梅子核,咕咕哝哝地对着一只小白狗说话:“你叫什么呀?你爸爸妈妈呢?”
狗的主人就是旁边一家店铺的老板,它摇着尾巴走了。
他说:“不好意思,不坐了。”
郑熠然出来看到他俩,说:“咋没走?”
看看钟语,她嚼巴着什么东西,半边身子靠着陈应旸,“喝了多少啊这是?”
新娘高中同学那桌结束得早,陈应旸随后起身告辞。想他八成是随钟语去的,郑熠然还帮他打圆场,说他如今大忙人一个,事多得顾不完。
结果到这会儿了,人还在酒店外头。
陈应旸说:“打不到空车。”
拼车不是不可以,可钟语醉成这副样子,怕扰到其他乘客,也怕她不乐意。
郑熠然“嗐”了声,说:“不早说,我开了车,送你们啊。”
“那谢了。”
陈应旸搀起钟语,郑熠然替他们拉开车门,扶人上车时,陈应旸伸手在她头上遮了下,免得她撞到,动作熟练自然至极。
文科班男生少,玩得来的更以一个巴掌数得出,郑熠然同陈应旸,还有今天的新郎官邓思远,快混成桃园结义三兄弟了。
对钟语,郑熠然也还算熟,不过私底下没太单独来往过。
这样的情形,郑熠然见怪不怪,也习惯陈应旸嘴上一面说她,行动上一面帮她。
用以前流行过的一个词形容,不就是口嫌体正直么。
郑熠然这两年在西城工作,自个儿考上的行政单位,有没有出息不提,主要是稳定,靠着家里帮衬着,全款买下这辆别克。
车停稳在红灯前,他往后视镜瞟一眼。
钟语下巴压在车窗边沿,闭着眼睛吹风,哼着曲儿,凝神一听,是“阿门阿前一颗葡萄树”。
这是他们初中的课间操音乐,听了几百天,听得耳朵起茧,时隔多年,再听却勾起怀念。
郑熠然跟他们也是一个初中的,当时互不认识。也不晓得她怎么唱起了这个。
“老陈,你啥时候走?”
“六号下午的票。”
郑熠然说:“那你走前我们再找时间聚一下呗。”
“行,你定时间地点。”陈应旸手搭在膝上,无意识地、没规律地轻敲着,分神注意着钟语的动静,“我回来没什么别的事。”
“国庆去哪哪儿人都多,干脆来我家,我下厨招待你俩。”
陈应旸扬眉反问:“哪俩?”
“装什么呢你。”
“钟小姐请不请得动,那也不是我说了算。人就在这儿,你自己问。”
郑熠然笑了声,“又吵架了?早看你们不对劲了。这回为的什么?”
“没什么。”陈应旸不太想说,主要是觉得说了丢脸,要挨他一顿嘲笑。
灯跳了。
郑熠然没来得及问钟语。问了也白问,即使得到答案,她明天指定就忘了这回事。
到达地方。
钟语家在一座新小区,前几年才搬的。车没进去,把人放在门口。郑熠然叫住陈应旸:“等钟语酒醒了,明天一起来吧。”
“知道了,煮饭公。”
说完后,陈应旸想起和钟语吵翻的源头。和郑熠然还有那么点关系。
算了,他也不知情。
钟语蹬着高跟鞋,醉得走不稳,踉踉跄跄,她嚷着脚疼。
陈应旸说:“你干吗非要遭这个罪穿高跟鞋?你还不够高吗?你又不是去婚宴走秀的。”
钟语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为了再见陈老狗的时候,睥睨他,懂吗,睥睨!”
陈应旸语气淡淡:“怎么睥睨的?”
钟语扒开他的手,竭力站直了,微眯起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严格意义上来说,钟语不是美女。
她的脸型偏方,眼睛大,双眼皮,褶皱深,鼻梁也高,但凑在一起,不是一眼就惊艳的长相,至多是咂摸久了,品得出韵味来。
今天她化了妆,唇上原是浓烈的红,酒席后,没来得及补,就脱了个干净。眼线一勾,她眼里平白多出摄心夺魄的光来。
父母身份的缘故,他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男女,读的大学又位于出了名的美女多的城市,再加上这张脸看了十来年,从稚嫩,到褪去婴儿肥,出落得成熟,他本不该再心头一跳,瞥开眼的动作像为抵抗狐妖眼里的蛊惑而做的自救。
钟语打了个酒嗝,错过揪住他这一丝的狼狈的良机。
陈应旸问:“还能走吗?”
“不能,”她摇头,“你抱我。”
“抱不起。”
她这高跟鞋一穿,只矮他小半截头。
她低头扯鞋,打算赤脚走的样子,陈应旸服了,在她面前蹲下,“我背你。”
钟语骨架不很大,但身高摆在那儿,不会轻的,还好没多远,进了电梯轿厢,他便想将她放下。
“干吗?”她圈紧他的脖子,“你想抛弃我?”
“到你家了。”
她茫然地望望,说:“呸,你家才是个铁盒子。”
得。把电梯说成铁盒子。
陈应旸费力地把她往上托了托,腾出一只手,按了楼层键。结果,背后不老实的人,趁着这个空隙,报复式地揪住他的耳朵。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姓什么钟,不如改姓宗,祖宗的宗。”
钟语:“嘻嘻。”
陈应旸按她家的门铃,半分钟过去,没人来应门。
“密码多少,还记得吗?”
“呔!贼人!休想套取钟家机密,小心株连九族。”
陈应旸额角沁出几滴汗来,“那你倒是自己开啊。”
她眯起眼,看着小小的密码键,按了两次,密码错误,第三次才按开。
屋里的确空荡荡的。
陈应旸把她放到卧室床上,帮她脱了外套和鞋。衬衫被汗黏在皮肤上,他扯着通气,待呼吸平缓后,他去厨房倒了杯水,再回房间扶她。
“钟语,喝口水。”
她迷迷瞪瞪地抱着杯子,一口喝尽,继而倒回去。
陈应旸猜不准她会不会吐,怕她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守着没走,坐在飘窗上看手机。
玩到没电,他拿她的充电线插上,这才留意到床头柜上的黑盒子。他打开,里面是只断裂了,又修复好的糯种翡翠镯子。
他们大大小小吵过不少架,有知道缘由的,也有不知道的,但最后终究和归于好。
这只镯子不名贵,是那年她生日,他送她的礼物。后来因故摔裂了,他们冷战了半个月。她修好也没告诉他。
裂成四节,用金给补上了裂缝,描了兰花枝。
陈应旸看向睡成“大”字型的钟语。
夜幕临近时分,门口传来响动。
陈应旸拔了数据线,走出去。
段敏莉看到他,愣了下,下意识地往房里瞥了眼。
陈应旸说:“阿姨好,钟语在酒席上喝多了,我送她回来。”
段敏莉年逾五十,前两年她五十寿宴,他还送了寿礼。但她保养得宜,一袭修身长裙,烫染过的卷发不见一根白,看着不过四十出头。
“小陈辛苦你了。留下吃饭吧?”
“不叨扰了,我父母刚发消息叫我回家。”
段敏莉微笑着,眼角的笑纹泄露岁月的痕迹,“那下次有空再来玩啊。”
陈应旸告辞离开,到楼下,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郑熠然今天提到的,钟语的前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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