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厝把江浸月搂到怀里,手扣在她后脑勺,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好了,好了,不怕,我在。”
江浸月剧烈颤抖着,像一只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瓷器。
汀厝的心好像被刀狠狠割了好几下,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小满,咱们还没长大呢,不需要坚强,是可以随时随地肆无忌惮哭的。”
汀厝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可靠,江浸月紧紧抱着他,像搂紧了海上唯一一根坚实的浮木。
汀厝艰难呼吸着,温柔地抱着江浸月,安慰她别怕,轻轻晃着,摸着她的头发,试着引导她发泄情绪。
自始至终,江浸月都一动不动地缩在汀厝怀里。
他们互相提供沉默的拥抱,可汀厝知道,江浸月崩溃了。
汀厝在她耳边低声说着话,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车轱辘话,但汀厝希望江浸月能明白,她不是孤身一人,这里有人陪着她,她可以不那么坚强。
汀厝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他悉心养大的明媚活泼的姑娘,如今连发泄都默不作声。
他厌倦了漫长的生命,此时却突然不切实际的妄想,时光能够倒流,永远停在几年前,江浸月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某一刻,江浸月深吸一口气,漫长的停顿后,江浸月的呼吸声变得紊乱而支离破碎。
她嗡着声音,轻声道,“长大好累啊汀厝。”
一把钝刀狠狠凿在汀厝心上,汀厝苦涩地闭上眼睛,喃喃道,“我很抱歉。”
江浸月摇摇头,汀厝感觉自己被推开,于是顺着力道松开江浸月。
他从来尊重她的决定。
“汀厝,我的腿好痛。”
汀厝连忙从药箱里翻出一颗棕色药丸,塞到江浸月嘴里,拆开她腿上的纱布给她换药。
江浸月躺在床上,仰头看见窗外青竹叶轻晃,像是在呼唤。
她伸手够了够。
汀厝轻声道:“马上就好了,小满,待会儿再动好吗?”
江浸月点点头,手执拗地高高伸着,似乎是像让那片竹叶过来拉她一把,或者只是挠挠她的手心就好。
“汀厝,我不小心把腿摔断了。”江浸月知道这个问题逃不掉,于是主动交代,“我从墙上掉下来,把腿摔断了。”
汀厝检查完伤口愈合情况,涂上膏药,抬眸追问道,“有人把你推下来的吗?”
“没,”江浸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自己爬上去的,走神了,没抓稳,掉下来了。”
江浸月偏头看汀厝,他皱着眉,明显不信。
江浸月拖着调子,撒娇一样,“真的啦真的啦,真的只是意外。”
汀厝无奈,“嗯,我向来很相信你,你知道的小满。”
可你的表情可不这么认为。
江浸月心中嘀咕,抿着嘴想了想,“爬到墙上,站起来伸长脖子,能看见我家前院房顶上的脊兽。”
汀厝缠着绷带的手顿了顿。
酸痛苦涩的洪水毫不留情地灌满了他的心脏。
江浸月搓搓脸,开始絮絮叨叨,“汀厝汀厝,我的左腿又用不了了,真是倒霉,我还以为我还在小时候呢。
“前两天夜里我出去玩了,害,你可不知道都多冷。
“哦天哪,你肯定猜不到,那熟悉的感觉。”
“他们都说娘亲是青竹般的人,我有些想阿杳和皎皎了。这么久没去岐岚山,不知道那些漂亮的鸟儿还记不记得我。
“好想去看海啊……”
“腿好了有什么用?不如一直坏下去。这样我就不用长大啦。你都不知道,可真是疼死我啦。
“我家的梅花还会开吗?算了,我许久没有喝梨汤,肯定不会喜欢喝了——”
江浸月落入了温暖安心的怀抱,汀厝摩挲她的脸颊,“小满别怕,我带你——”
江浸月手指抵住汀厝的唇,眸中泛起挣扎神色。
她想问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汀厝轻拍她的后背。
“小满,”他叫她,“我从来没同你说过。你儿时我需要接你走时,江夫人曾嘱咐过我一句话。”
汀厝向来不在江浸月面前避讳谈及她的父母。
他知道,比起怜悯似的欲言又止,江浸月需要的是同寻常无异的态度。
这样会让她觉得,自己仍被爱着,没有被抛弃。
江浸月来了兴趣,忙追问道,“阿娘说了什么呀?”
“她问我,待你腿治好,就是你及笄之后,我要带你离开,还是将你送回家。”
汀厝从前养的都是男孩,弱冠后他不会把他们送回本家,而是教给他们一身本领后,抹去他们有关自己的记忆,让他们闯荡。
可小满是女孩子,是他养的第一个女孩儿,她总是不同的。
于是这一次,汀厝自作主张。
“我说会把你送回家,由你母亲决定你的未来。”
江妩那时候明明很高兴,可她并没有很快应允下来。
“江夫人纠结了许久,最终说,她决定不了。”
“我不会为她决定。”江妩明明很不舍,但很坚定, “江浸月是我和尹琅的女儿,是尹朔和尹期的妹妹,她可以是任何人的谁,但首先,她是她自己。”
“阿依那桀有完完全全的自由,她要自己选择,自己做决定,顺着她的心,而不是我们的意愿。
“先生,您说您春秋时节带阿依那桀看日月霞光,星云雾霭,我由衷感谢您,也为她感到高兴。寒冬时能有阿依那桀陪伴,我已经很知足了。
“如果阿依那桀长大后,不喜欢京州足不出户的日子,想和风共舞,请问您能……帮她吗?”
江浸月:“如果我离开了阿娘,她会难过吗?会思念我,会舍不得我吗?”
“会的,小满,每个人都会。但我们更希望你快乐,‘你’是最重要的。”
“所以小满,不要害怕,每个人都会无条件支持你的决定。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想成为怎样的自己,全凭你自己的心意。只需要顺从你的心。
“我们都会帮你,并一直爱你。”
江浸月捂住脸,缩进被子里,发出一声呜咽。
汀厝隔着被子紧紧抱了抱江浸月,这她耳边轻轻说了一串拗口晦涩的话。
随后拍了拍她,起身,关上房门。
他在门前站了许久,而后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汀厝其实并不知道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是江妩教他的,是西北的语言。
时间很久远,话也很拗口,但他却异常流畅地说了出来,仿佛儿时就对这种语言有过涉猎。
“我亲爱的阿依那桀,我最爱的掌上明珠,请不顾一切地选择快乐。
“不要流泪,不要害怕,和光舞蹈,听花盛放,我会一直陪着你。
“让我活着的不是心脏,而是清风。每当轻风拂过你的面颊,都是我在对你说‘我爱你’。
“长风不息,爱意不止,愿快乐和幸福与你相伴,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
在汀厝需要给江浸月换药的最后一天,他打开药箱,拿出粉末准备调和时,江浸月突然问,“汀厝,你以前说,你徘徊世间这么久,是在等一个故人。你找到他了吗?”
汀厝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摇头,“没有,这几年都没在找。”
“啊?这么难找啊。”江浸月嘀嘀咕咕,又想到什么,“为什么这几年不找了?是因为我吗?我拖累你了吗?”
汀厝有些生气,“不要这么想,小满,和你无关。不要随便给自己揽责任。”
“好吧。”江浸月撇撇嘴,“你还会找他吗?”
“我不知道。或许吧,但不是现在。”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能帮你找找吗?是男是女?有什么特征?跟你像吗?或者和你有什么渊源?”
这个问题汀厝也很想知道,他拿着绷带,耸耸肩,“我不知道,或许吧。”
汀厝矮身,小心翼翼地给江浸月上药缠绷带。
他整个人透出一股疲惫,眼睑下的黑眼圈比几天前淡了很多,但依旧明显。
骨节分明的双手异常粗糙,伤痕累累,遍布划痕和结痂。
汀厝身为祈愿楼的苦力,除非找到“后继者”,否则将持续享受着祈愿楼“赏赐”的恩泽。
他长生不死,任何意外后他都会躺在木舟里重生。
越致命的伤好得越快,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基本上就能好得差不多。
反倒是无足轻重肉眼可见的小伤口,恢复得异常缓慢。
像是特意给他警告似的。
江浸月一直安静地看着汀厝,目光一寸寸描摹他的眉眼,再看他的双手。
最后她垂下眼睑,双手无意识摩挲,像在思索什么。
这几天她一直问汀厝这两年在做什么,无论是单刀直入,还是旁敲侧击,汀厝都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虽然他不说,但江浸月直觉与自己有关。
她的任性给汀厝带来了麻烦。
她不想这样,可事情仿佛因为她一直变得糟糕。
江浸月好像做出了某个决定,她很轻很轻地问:
“汀厝,你还愿意带我去看海吗?”
汀厝当即明白了江浸月的意思。
她累了,害怕了,想回家。
可汀厝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他给了江浸月一个让她心安的眼神,而后思考起来。
汀厝没有告诉江浸月她中蛇毒的事情,就连和朱也不知情。
他只告诉她,她的脏器有损,需要每日两次服下蕤旌花柄泡的茶水。
江浸月很听话,按时服用,从未有过质疑。
那蛇毒刁钻难缠,除非根除,否则一旦停止服用阵痛的花茶,就会痛不欲生。
汀厝计算着解药调配的进度,“给我两个月时间好吗,小满,我还有一些事需要收尾。两个月后,我准时来接你。”
江浸月点点头。
汀厝饱含歉疚道,“乖乖,你很棒了。”
————
花辞得知江浸月受伤的消息,心急如焚。
但他一时间脱不开身,连轴转七日后,他才得以喘息。
他没时间休息,拖着疲惫的身躯翻身上马。
没确定江浸月的伤情如何,他放不下心。
主城街道禁止纵马疾驰,但如今长街人迹罕至,京州宛若空城,自然没人管了。
花辞路过长街十三铺,下意识减缓速度,习惯性看向木门左下角。
花苞一如既往地闭合着。
一瞥而过,花辞继续打马前行。
余光中,忽然看到一片洁白衣角,消失在十三铺隔壁的门槛后。
隔壁那医馆主人回来了?
花辞再回头确认时,房门已然关闭。
花辞专注地盯着前方,两腿用力夹紧马腹,朝远处奔去。
花辞远去,十三铺木门上的花无声无息间发生变化。
含苞待放的花似乎出现了重影。
重影收束,变成另一朵花。
并蒂之花,一半彻底枯萎,一半缓缓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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