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澈这边也忙得差不多了。
公仪府上的仆人在庭院中架起一张大圆桌，送来早饭，众人汗出如浆，揩过脸净过手后，纷纷围桌坐下，刚拿起筷子，便见公仪夫人满脸欢容引这锦烜往这边走。
攸澈一看公仪夫人脸色，就知公仪小姐已无碍，心头更是一松，忙起身招呼，“锦烜师妹，过来坐。”
锦烜挨着锦苏坐下，朝她微一点头，锦苏会意，喜滋滋对锦烜暗中竖了竖大拇指。
“师傅呢？”攸慧不见丹芸，忙问锦烜，锦烜回道：“被普元寺的师父请去了。”
攸慧“哦”了一声，夹个馒头咬一口，锦苏笑着推她，“还不快去帮忙！”
攸慧摇头，支吾道：“天大地大肚子最大，等我祭了五脏庙再说。”
攸澈的同门师弟攸焕笑道：“你还吃？丹芸师叔都还饿着肚子呢，哪有弟子先吃的道理？”
攸慧三两下吞完馒头，环视众人一周，“我警告你们，都不许告状啊！”说完又盯攸焕，“尤其是你！”
众人哄堂大笑，疲惫的脸上均洋溢着忙碌后的轻松和愉悦。
公仪夫人在一边指挥仆人上了几道炒菜并一大盘肉饼、一盆鱼片粥，歉然道：“怠慢各位医师了，诸位先随意用一点，最近几天鹰城买不到什么像样的食材，我已令人出城去鸣山采买，晚上再设宴好好招待众位。”
攸澈忙起身谢道：“夫人客气，这就已经很丰盛了，您也不必在此相陪，尽管照顾小姐去，我们吃完还要给厅里那些人做灸疗。”
公仪夫人颇有点为难道：“真不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只是……这里的事我昨夜就令人通知了公仪先生，他那边回信，说是天亮后会把杏林阁看管的几处剩余病人都转移过来，可能还得辛苦众位医师……”
攸澈忙道：“这是我们的本分，来多少我们看多少，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救治鹰城百姓。”
公仪夫人欢欢喜喜去了，攸澈坐下来喝粥，此时锦烜方问：“鹰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攸焕抢着道：“昨天中午我们进了城，城里安安静静的，除了巡城的守卫，就只有几个人偶在街上晃荡，守卫知我们是医师，就把我们带到杏林阁在此地的分馆。一开始我们也插不上手，守在那分馆里的公仪先生以前认识师兄，见我们闲得很，就让他随从把我们带到公仪府，请我们试着诊治一下他藏在府里的两个亲戚……”
“为什么要藏？”锦烜不解。
攸焕道：“说来话长，一会儿再解释——总之，师兄一来，就把那两个人给治好了，这下可不得了，消息不知怎的很快传出去，没多久抬上门的人就越来越多，公仪夫人也是来者不拒，这不，索性就在前厅里摆开了摊子，我们一直忙到现在。”
此时攸澈道：“南鹤洲和雪雾洲的邪祟作乱由来已久，据说与十年前玄渊海深处一次海震有关，大概是那次海震把深埋在海底的一些邪物放了出来，污染了鱼类和藻类，附近沿岸百姓吃了这些海食，妖煞之气就潜伏在了身体里，先后发作出来，因为发作时间不同，煞冲病人零星出现，不算很难处理，所以之前尚未酿成大祸。”
他说到这里，众人脸色都缓缓沉重起来，锦烜喝完粥，默默放下碗。
“……这次鹰城突然集中爆发，城主十日前就上报了南鹤洲洲盟，洲盟调了各地医师术士过来，还有几名法师道长坐镇，但仍是束手无策，洲盟便向七洲会盟求援，三天前七洲会盟来了一位高人，推演占卜后说，十年前海震发生时有一批妖胎出世，寄生于海震中逃生的人体内，现妖胎已基本成熟，陆续夺舍寄主后成为妖魆，个别妖魆不久前混进了鹰城，百姓体内潜伏的妖煞之气受到召唤，这便冲体而出。”
“那……煞冲之人大约有多少？”锦烜抬眸。
“鹰城百姓中，大概有一半吧，”攸澈叹道，“这妖煞也是挑人体质的，发作后严重程度也不尽相同。现下七洲会盟给出的对策便是两线并行，一边由七洲会盟调集中州各大门派精英，找出混在百姓里的妖魆制伏，另一边则由杏林阁医师会同术士法师，先对煞冲百姓进行救治，一旦邪煞侵入五脏六腑，救不过来的话，便将人送到会盟阵法师在海边设下的九幽魍魉阵中，否则等这些人体内的煞气生出妖灵，妖灵噬体后便会沦为妖魆的妖仆。”
锦烜听着，眉心一蹙，“九幽魍魉阵就能压制作乱的妖祟么？”
“只能暂时压制，待七洲会盟北域督使赶到后，会由他把被制伏的妖魆和被邪灵噬体的妖仆一同押解到玄渊海极北之域，说是这些妖祟来自玄渊海，也只能灭于玄渊海。”
“会盟督使昨晚就到了！”此时锦苏嚷道，“我们在城门口遇到，城主亲自去接的。”
攸澈点头，“这么说快了。”
“那怎么分辨妖魆？这些妖魆表面上和普通人一样么？”锦苏问道，“那些妖胎又是怎么回事？妖胎夺舍和妖灵噬体也不是一回事吧？”
“我也只是昨日听公仪先生说了个大概，究竟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攸澈摇头，不太确定地说，“好像听说妖魆看上去和普通人无异，被妖灵噬体的妖仆却是鬼魅妖邪之形。”
他说完，将目光转向锦烜，“对了，公仪小姐是什么情况？”
锦烜答道：“公仪小姐身体里已生出了妖灵，我用到了最后一针鬼封。”
“什么？鬼封都扎上了？”攸澈到抽一口气，“这……”
“好在妖灵还未完全吞噬血肉，否则就是鬼门十三针也救不回来了。”锦烜静静道。
“这公仪夫人胆子也真大，”锦苏感叹，“这种情况也敢把她抢回府里来，幸好遇上了锦烜，不然她女儿就变成妖仆了……哎，你们猜猜，妖仆厉不厉害？”
众人都没吭声，攸慧喝完粥，放下碗筷起身，“你们慢慢猜，我去帮师傅了。”
攸焕等几人也吃完了，围在圆桌边坐着，一时都没走。
“已被妖灵噬体的妖仆我们倒没见过，”攸焕一手玩着筷子，说道，“我只知道公仪夫人确实很有胆色，这府里那两个亲戚也是她藏的，就是不想让七洲会盟的人把他们带走锁进九幽魍魉阵。”
“这种情况多了去……”他旁边一名弟子锦贤小声说。
攸澈喟然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到最后一刻，亲人自是不想放弃希望，何况原本很多人可以救的，杏林阁的医师和术士们处理判断起来也不够慎重。”
“哪是不够慎重？”攸焕叫起来，“明明是草率好吧？我们昨天在杏林阁看了，先是给人喂那什么清心驱邪丹，然后术士和法师过来驱一驱邪，不行的话他家医师就直接扎回阳九针，这回阳九针一下，催得人回光返照，给亲人交代几句遗言就被带走锁起来。”
锦苏听说，也很是不满：“这么说，好多家里有煞冲之人的，肯定都不敢带到杏林阁，宁愿冒着被伤害的危险也要自己悄悄守着，不然怎么师兄治好那两人后，突然就冒出来这么多上门求救的？”
攸澈只看着攸焕，“在这里不要乱说话，吃完了就先去给人做灸疗，还有，药方都开完了吗？仔细检查一遍，不要写得鬼画符一样教人看不明白。”
攸焕和锦贤等人哼哼两声，便都起身离开，锦苏拖开椅子跳起来，“我也去。”
攸澈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揉了揉发涨的眼皮。
“……这家的家主公仪谬，是城主杜濂的连襟，在鹰城颇有威望，”他徐徐把来龙去脉说给锦烜听，“公仪小姐几天前就发了病，刚开始还不严重，就给送到杏林阁诊治，治了几天不见好，昨晚情况突然急转直下，据说那边已经打算下完回阳九针后把她送走，公仪夫人见我们在这边治好了几个人，便不顾一切把人给带了回来。”
锦烜点头，“原是这样。”
“姑娘抬回来后，公仪夫人听说十三鬼针的下针之处，又支支吾吾的不让我扎，只问我们有没有带女医师，我琢磨着你们大约已赶到城外，这才请她派人把你们带进来，好在一切顺利——你治好公仪小姐这事很快会传开，这几日你恐怕要辛苦一点，不过鬼门十三针能不用就不用，若是用，最后一针也万万不可再扎。”
“我有分寸，”锦烜客客气气道，“多谢师兄提醒。”
攸澈欲言又止，想了半日，最后自药箱里摸出个锦囊递给她，“走之前，慎清长老特地向我和丹芸师叔交代了你的情况，这针囊里有十二枚金针，是我在路上特地养的，拿雄黄雌黄艾叶天麻水泡过，然后埋于朱砂香烛灰里，专为封煞之用，原本想着等你坚持不住的时候给你扎一扎，怕一会儿忙起来不得空，还是交给你自己保管，要扎哪些穴位你自己知道。”
锦烜有点惊讶，忙接过针囊收好，“多谢师兄考虑周全。”
“慎清长老千叮呤万嘱咐，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我和师叔哪有脸回去见她？”攸澈神情坦然，微微一笑，起身掸掸衣衫，“走吧，干活去。”
这日上午果然送来一批病人，还有听到风声自行找上门的，攸澈锦烜等人忙得头晕眼花，偏攸慧又跑来告知，说是丹芸替普元寺和尚行针驱煞的效果不错，师徒二人被请去城西普元山上的普元寺，那里也集中有一批煞冲病人。
到了下午，抬进来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公仪夫人索性把整个前院和二进院都腾出来，公仪谬也赶回府来看顾。人虽多，秩序倒还井然，攸澈把师弟师妹们分为两组，他和锦烜各带一组轮换着休息值守，攸焕、锦苏等几名弟子因祸得福，针技突飞猛进，累得筋疲力尽亦是咬牙坚持。
公仪府内这一夜灯火通明，锦烜忙到次日午后，睡了一个时辰，又过来把攸澈换下。厅里的病人已换了几波，锦苏打着呵欠在为一人收针，收下的金针自有公仪夫人派来打下手的侍女收走，用香烛火烧过后浸在艾叶水中备用。
“怎么就起来了？”锦苏瞟见锦烜跨进门来，忙转过头瞧着她道：“才睡了多久？”
锦烜走到一旁净手，“这就可以了，你也去歇着吧。”
锦苏朝屋角努努嘴，“那边那个，指明要你来行针，连攸澈师兄都不要。”
这种情况也不是头一次发生，锦烜只点点头，“知道了。”
那人身上绑了粗粗的绳索，手脚还缚着锁链，身上脸上黑气缭绕，眼睛已翻了上去，眼白被黑气盖得只剩细细一线。他身边跪了个哀哀垂泪的老妇人，见锦烜过来，忙哑着嗓子道：“是锦烜大夫么？”
“我是。”锦烜蹲下，仔细看着那人的眼睛，又将他双手扳开，五指从指尖腧穴按上去，观察他的反应。
锦苏端了针盘过来，“攸澈师兄看了，说情况不算严重，所以就让他在这等着你来——是要行十三鬼针吗？”
“不用，十三鬼针和回阳九针一样太过霸道猛烈，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用，此人五志七情尚在，妖灵还未生出，”锦烜目光停在那人面上，手上按穴的动作未停，“用五行针法就可。”
那人此际还算安静，锦烜一面取穴扎针，一面说与锦苏听，“五行针法先驱附体，附体驱除后可判断五行属性，再根据五行属性选穴祛邪。驱附体用七龙针，相对十三鬼针会温和一些。”
“……七龙针取鸠尾、双天枢、双伏兔、双解溪七穴，先右后左，进针用泻法，取针用补法。”
老妇人也不哭了，看着锦烜行针，感激涕零道：“锦烜大夫年纪这么轻，医术这么高明，怕不是上天派来的神女吧？”
锦苏扑哧一笑，“您老说话也太夸张了。”
“怎么不是？”老妇人道，“外头都传开了，经您手治过的人，就没有救不回来的，哪像那杏林阁，人送过去，十之三四是要被抬走的。”
锦烜眉心一凝，“婆婆，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过是侥幸未遇到棘手的罢了，真碰到了，也是和杏林阁医师一样的处理。”
老妇人将信将疑，却也没再说话。
锦苏看完锦烜行针，支撑不住去了后院休息，锦烜又处理了几名病人，自觉喉头浊气上涌，头痛欲裂，一摸腰上药囊，随身带的驱煞丹却已吃完，她便出了二进院往前院门房处走，打算去马车里取一些备用药丸。
此时天光尚亮，如金斜阳下，公仪谬正陪城主杜濂从门外急急走来，面露惶恐之色，一叠声解释：“我是真的不知道，人是内子去接进来的……”
锦烜急忙低头，转身欲往回避，公仪谬却紧走几步，上前唤住她，“锦烜大夫？”
锦烜只得驻足转身，公仪谬有些尴尬道：“前日晚你们入城时未经过盘查，恐怕还得——”
“要怎么盘查？”锦烜打断他，看向杜濂，杜濂也正上下打量她，他身边站着两名身穿白底蓝纹道袍的道士，一人仙风道骨须髯飘飘，手持拂尘，另一人矮小枯瘦，双手托个阵盘，二人眉头紧皱，脸色阴沉，看着她的目光极为不善。
“你就是外间所传之神医锦烜？”杜濂沉声开口。
“……不敢当。”锦烜额角太阳穴突突跳动，不觉后退一步。
阵盘指针急速颤动，那矮小枯瘦的道士猛然抬眸，“就是她！”
长须道士拂尘一甩，一道纸符蓦然从指间飞出，触到锦烜衣袂的刹那烧为灰烬，三人脸色骤寒，杜濂右手立刻握在腰间佩剑剑柄上，喝道：“来人！”
锦烜只觉天旋地转，胸中气血翻涌，不由捂住左边额角瑟缩在地，杜濂剑已出鞘，见她毫无反抗之力，倒是吃了一惊，此时候在门外的几十名武士持剑冲入，顷刻间便将锦烜团团围住。
黑气自她指缝中一丝丝漏出，众人如临大敌，杜濂观察她一阵，还剑入鞘，“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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