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微缓缓点头。
明徵又笑道:“碎针谷悬壶济世,游走天下救万民于水火,这中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且本就是为苍生着想才会取鲛骨制金针,之前的鲛人哪一个不是自愿献出鲛骨?兰若与她长女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只这重瀛执迷不悟,他怎么不想想,若不是慎微大师出手,兰若在八年前就死了!别说七洲会盟,这事以后就算大白于天下,也不会有人说碎针谷半个不字。重瀛无理取闹,会盟和各大宗门绝不会袖手旁观。”
慎微低叹一声,“天下人能明白碎针谷的苦心,我们也就知足了,哪里还敢劳动各大宗门相助?我们碎针谷倒也不会任人宰割,谷中弟子在学医求道的同时,也不曾荒废炼体自保之术。”
丹阳越听越是心寒,目中光芒也渐渐黯下来,良久,只听慎微说道:“当年老夫挚友玄真自愿献出鲛骨,碎针谷这才能重得一套天罗续命金针,如今多少人的性命都靠这金针维系!而这其中,更有人关系着中州几大门派的基业传承,甚至还有七洲会盟的栋梁!“
丹阳身体微微一震,霍然抬头看向慎微。
“玄真献骨之时已过百岁,我们手上这套金针至多也只能再用十年,”慎微与他对视着,沉声道,“兰若的鲛骨必须取,丹阳,事不宜迟,你这便把兰若带来,老夫亲自给她把脉,若身体无异样,取骨还是尽快开始为好,有明徵大师的阵法隔绝和外围会盟精英的保护,外人绝闯不进来。”
丹阳起身,低下头应了一声“是”,快步出了石室。
他捏紧拳头走至海岸,攸霁与攸宁不知在说着什么,攸宁抬头看见师傅脸色,眸中光彩一滞,忙问道:“师傅,商议的结果如何?”
丹阳勉强一笑,深深注视着自己的两个徒弟,没回答她,却对攸霁说:“我那本《针经注疏》,再有两节就完成了吧?这几年替我整理编撰此书下了不少功夫,你辛苦了。我知你志不在针术,这书完成后,你就改投慎清长老门下,专研灸疗之术吧!”
攸霁一下愣在原地,“师傅,我……”
丹阳将目光转向攸宁,“攸宁,《针经注疏》完成后,你要好好研读,切记——此次取针之事你务必三缄其口,不要置缘你师公和各位长老们的任何行事与决议,回谷后你禀明师公,就此外出游历,最好将这一切都忘掉。”
攸宁顿感不妙,见师傅拂袖欲走,赶上前追问道:“您什么意思?师傅,难道师公坚持取骨?那重瀛如此难缠,莫非他们就真不为谷中弟子的安危考虑?何况此事本就是我们——”
“住口!”丹阳回身喝道,“我方才的话你都听到哪里去了?!这是你能妄加议论的吗?再如此自作聪明口无遮拦,今后谁能容你?”
攸宁脸色煞白,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师傅,弟子错了,您……难道您今后都不管我们了吗?”
丹阳长叹一声,复杂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停在攸霁面上,“照顾好你师妹。”说罢转头上船,掀帘进了船舱。
舱内的兰若立刻站了起来,“丹阳大师,您……”
丹阳苦笑,“弟子顽劣,教训了几句,见笑了。”
兰若犹豫一阵,缓缓道:“给你们添麻烦了,这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也不清楚重瀛是如何得知,他年少气盛,但说过的话并非儿戏!我思来想去,恐怕还是要劳烦大师巧施妙手,留我一条残命,也好安抚重瀛,以免他真的做下不可挽回的事!”
丹阳却笑了笑,笑容中充满苦涩无奈之意。
兰若见丹阳并不回答,随即也笑了起来,“罢了,是我魔怔了,既无十分把握,我便不该强求。我即刻写一封信,请大师事后交给重瀛,希望能化解他一些误会和怨气吧!”
丹阳颔首,看她取过案头的纸签铺好,便往砚台中注入一点清水,拿了墨条慢慢磨起来。
岸边的攸霁攸宁齐齐盯着那垂下的船帘,日头越升越高,两人面上都是一般的焦急和忐忑,这时慎清长老从崖下匆匆赶来,走到师兄妹面前站定,问道:“谷主让我来看看,怎么还没把人带过去?兰若宫主和你们师傅,还在船上么?”
攸霁点头,“是……要不我去请一下师傅吧?”
慎清长老摇头阻道:“先不忙,丹阳做事有分寸,我们再等等吧。”
舱内兰若已写好信,吹干墨迹折好,放入信封递与丹阳,丹阳接过收在袖中,端坐于椅上,竟微微阖上双目。
兰若催促道:“丹阳大师,我已做好准备,您这就带我去取骨吧,重瀛在附近的海域寻不到我,一定会回来循着船的航线走,他有办法找到的,等他赶到就麻烦了!”
“不急,再等等。”丹阳睁眼,面上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等的就是他。”
兰若吃了一惊,“大师?”
丹阳笑容凝涩,喃喃道:“也不知我这么做对不对?我只知道,若是不这样做,我此后都将生活在怀疑彷徨之中,我所秉持的医道和信念也将坍塌,余生再无修心求道之可能!”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瞧着自己一双洁净修长的双手,“我这双手救过无数人的性命,却从没杀过一人……来玄渊海之前我一直摇摆不定,努力说服自己,然而杀生求生,去生更远①,我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他抬起头注视着兰若,脸上尽是痛苦,“你走吧,后果我承担便是。”
兰若眸中现出一丝稍纵即逝的光芒,嘴角微微颤抖,苦笑着说:“大师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又能走到哪里呢?他们会放过我吗?肯给我八年时间,已经很不容易了!”
丹阳蓦地站起,嗫嚅道:“你……”
兰若道:“我什么都明白,却还是来赴约,大师觉得我傻么?”
丹阳摇头,“不,不。都怪我,若我能更敏锐些,或者早下决心,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不过还来得及。”
他自药箱中取出一个药瓶,眼神亮得灼人,“你喝下这瓶药,一刻钟之后便会七窍流血而亡,鲛人一旦死亡,取出的骨刺便无法制成金针,这样重瀛就可带你回玄渊海,只要在冰川之中度过三日,你便能复活……这之后,你换个身份,换个容貌,再也不要显露鲛身!”
兰若双手微微颤抖,接过药瓶,凄然看向丹阳,“那大师您呢?”
丹阳决然道:“你不用管我。我并不是在救你,而是在救我自己!也是在救碎针谷所有同道的那颗医心!”
他拿出袖中那封兰若刚写好的信,将之从信封中取出,摊开在兰若面前:“现在,照我说的,在信末写下来——”
时已近午,船舱内仍是毫无动静,那严丝合缝的船帘久久不曾掀开,慎清已觉不对,远远见慎微率众从山崖石室内走出,正疾步赶往这边,她一咬牙,吩咐攸霁攸宁,“你们两个站远些,接下来的事与你们无关,不要插嘴多事。”
她说完,大步上了船,伸手去揭船帘。
帘子却在此时被掀开,丹阳挂好帘勾,回身自舱内将兰若打横抱出。
慎清吃了一惊,喝问道:“丹阳!你做了什么?”
丹阳不答,午间耀眼的阳光正好射在海面,跃动的粼光烁成一片,连带着船头的人也像站在一地浮动的金箔之中。
然而金色的光影中却有鲜红的血在漫延,丹阳的青色衣衫很快被染成了褐色,他怀中的女子已经成了一个血人,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甲板上,渐渐汇成细细的一道血流,顺着木头的缝隙流下,成串坠入海水之中。
两个徒弟都已经冲了过来,慎清与攸霁合力,从丹阳手中抱过兰若,将她平放在甲板上,慎清立刻去搭她的脉。
丹阳朝攸宁点头,“攸宁,你过来,我有话要交代你。”
他将袖中浸过油的信纸暗暗塞给攸宁,注视着已赶到岸边的慎微和几名长老,低低道:“你要想办法告诉重瀛,把兰若的尸体放在冰山极寒之处,只要——”
“我知道,我知道!”攸宁喃喃说着,眼泪一下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此时慎清与攸霁已经查看过兰若的身体,攸霁甚至捏开她的下颌闻了闻,将求助的眼光看向慎清,慎清脸色灰暗,避开他的目光,朝驻足在船下的慎微摇了摇头。
慎微脸色铁青,气得胡须都在颤抖,丹阳一步步下了船,迎着师傅狂怒的目光在他身前跪下。
慎微运足了力道,扬手照着丹阳脸上狠狠扇去,“孽徒,你做了什么?为何要这么做?”
丹阳嘴角被这一掌打得流出血来,没跪稳,一下扑倒在潮湿的沙地上,两个徒弟含泪赶来,一左一右将他扶起,丹阳推开徒弟的手,喝道:“滚开,这里没你们俩的事!”
他重新跪好,抬头注视着慎微,“弟子不忍生取兰若之骨,一瓶毒药送她上了路,弟子甘愿接受任何处罚,只求师傅看在弟子多年为碎针谷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将兰若的尸体送还给重瀛!事已至此,师傅医者仁心,定不忍让他母子天人永隔!”
慎微气急攻心,眼前金星乱闪,右手一把揪住胸口,颤抖着往后一头栽倒,惊呼声中,众人立刻将他接住,两名长老即刻施救,一直远远站在一边的阵法师明徵高声道:“谷主毕竟年迈,海边风大,快把谷主抬回去!”
混乱之中,独自站在海岸边的攸宁突然抬头,望向海面。
微微海风轻拂着海水,一道身影踏波而来,在离海岸数丈之外停了下来,那道桀骜身影沐浴在金阳之中,渺渺波光起伏荡漾,隐约现出他双脚所踏住的一片暗黑色浮物。
浮物在水下扭结盘绕着,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气息,而站在可怖凶物上的少年发尾飞扬,蓝色衣衫盈风飘荡,阳光下身姿挺拔颀丽,一张脸却白得出奇。
她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少年遥望着船头的方向,少顷,平静的海面突然泛起滚滚波涛,白浪翻卷着拍打向岸边,一波比一波汹涌。
“滋滋”声中,无数长条状的活物自他脚下散开,朝着船头猛窜过来,正试图分辨毒性的慎清骇然起身,刹那间整个船头几乎都被黑色的阴戾之气所笼罩,眼见黑气就要漫到慎清脚下,电光火石之间,攸宁飞扑过来将慎清狠狠撞下船头,俯身抱起兰若的身体。
冥黑浓雾中一条条狰狞的长蛇现出身形,交错盘旋着将攸宁和她怀中的兰若紧紧缠绕住,无数蛇头冒出来,拖着蛇尾裹住的猎物遁入水中,飞箭一般朝着少年的方向疾射而去,眨眼间海岸边又恢复了原本的面貌,只有小船尚在不断跌宕。
“攸宁——”攸霁惊呼一声冲入海中,丹阳目光发直,一把推开挡在他身前的明徵,站起身踉跄数步,停在齐腰深的水中,死死盯着远处的少年。
兰若的尸体已被他抱在怀里,一团黑色潮水在他脚下沸腾着扩散开去,承载着少年滔天的怨恨和怒意,很快染黑了方圆数十丈的海域。
水中的慎清狠狠瞪着明徵,“明徵,你带来的那些人呢?还不快去救人!” 说完扑腾着朝深海游去。
“是婺蛇!”一名长老叫道,“他竟然能驱使这种剧毒之物!快退后!”话音一落,几名长老立刻仓皇后退,此时翻滚的黑色海浪早已吞没了攸霁,轰然一声巨响,浪头照着岸边悍然打来,潮水褪去时,近海中的慎清和丹阳也一同消失在黑色漩涡之中。
少年低下头,俯视着脚边被婺蛇缚住的少女,她整个身子浸在海水之中,鹅黄色的衣衫漂浮荡漾开,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
“我说过,敢伤兰若,”少年垂低眼眸睨着她,冷冷开口,“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就先拿你祭奠我母亲吧!”
注①: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出自孙思邈《千金药方.大医精诚》,大意为杀害生命保全其他生命,离“生”的道义就更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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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穷途生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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