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
后院。
驿站被枳首蛟毁了后,李无忧就住到了县衙内院。
内院划分为两处,一处叫作希济堂,用来招待特殊来客,如来此查案的大理寺官员,还比如,上次突然造访的皇帝陛下。
从最开始,希济堂走的就是高端路线,因此堂中的配置堪称豪华,连段青州要自愧不如的赞一句:“比我的府邸都阔气!”
第二处叫作淘沙馆,这里是用来收容无处可去的涉案人员,如证人之流。此外,有些衙役的亲属无处可去,可安排在此处暂时容身。
因着这类人身份普遍低微,淘沙馆的房屋构造和家具摆设也十分普通,和一般客栈无二。
按理说,李无忧毫无疑问应该住在第一处,可他偏偏选了淘沙馆,倒不是他喜欢吃苦,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能享福的。
原因也简单,希济堂靠近县衙前院,乱,吵。
而淘沙馆则远远地立在院落东南角,静,冷。
而他没说出口的理由是:淘沙馆后面有一处荒凉的竹园,虽说长久无人打理,远不如蛾眉月中的竹子喜人,但好歹,能听听竹声。
他喜欢这种声音,夜间能睡得更香些。
从玉楼回来,李无忧刚踏入淘沙馆的拱门,远远地,看到了院中的二人,而比视觉先到的是满鼻的酒香。
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段青州端坐于主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呆愣住的李无忧。他身旁,司徒持刀而立,眼中仍是一贯的漠然。
李无忧微顿,随即就笑着,慢悠悠走过来,什么也没说,熟练地坐下,倒酒,轻嗅。
“你喝过玉楼的酒吗?”
段青州没料到他第一句话会说这个,摇摇头:“不曾,表弟喝过?”
“嗯,刚进城就喝到了。”
李无忧转动手中空杯,一路沾染的雾气此刻悉数化成了水汽,打湿了他的长睫,迷离了他的视线,语气也好似带上了一层不清不楚的味道。
“表哥,你知道玉楼的酒为什么好喝吗?”
“不知。”
“因为一只酒妖,他可以酿酒,不,准确说,是变酒,变化出的酒就像你肚子里的蛔虫,总是你心中最想要的滋味。”
段青州“啧”了声:“听着很神奇,改日我去试试。”
“嗯。”李无忧连喝三杯,又自顾自地吃起了菜,“长乐的烩饭很好吃,以后有机会,我再来尝尝。”
段青州笑了:“那等粗食你也爱吃?只怕长公主府的厨娘都不会做吧!”
长公主府的厨娘是从宫中带来的,她们会做山珍海味,饕餮奇珍,而烩饭,不在食谱上。
李无忧也短促地笑了下:“应该不会,就算会,也不会比她做得好吃吧。”
“她是谁?”
“南宫,我听小海螺说她做的烩饭好吃,可惜,还没尝过。”
段青州清了清嗓子:“所以,你就因为一杯酒和一碗还没吃到嘴里的烩饭,喜欢上了人家?”
话音一落,满院静寂。
司徒默默扭开头,这看看,那看看,没贼,于是鼻孔朝天,开始观星,嗯,星星真好看。
李无忧放下手中的杯盏,抬眼,和段青州四目相对,随即错开视线,发出一声自嘲的笑。
“说实话,我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她,都还没弄清。”
“没弄清你送人家鞋?不是,表弟啊,你多聪明一人啊,你会不知道在咱们南夏国,送女子鞋子代表着什么吗?!”
段青州憋了一晚上的气,此刻都尽情地释放了。
“从小到大,我可没见你对哪个姑娘这么上心,还不止上心,你对她还很……很信任!说句难听的,你的这身份,就不该随便对谁产生信任这种东西!
你们俩才认识多久啊?你就敢把后背交给她,这也要帮,那也要帮,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热心呢?说好的冷酷无情李捕快呢!”
段青州胸口起起伏伏:“当然,你年岁也不小了,喜欢谁都很正常,但是玉楼楼主不行!她就不是个人呐!”
说到这个,段青州又问:“你们俩在一块这么久,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妖吗?不会是……神仙吧?”
李无忧木了一晚上的脑子,再加上几杯酒的催发,有些晕乎,段青州的话他听得到,也懂,就是不想理会。
他把酒杯朝石桌上一按,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动:“不是妖,也不是神,至于是什么,你别问,我不会说。”
李无忧的个性看似温和,其实最是强势,关于南宫,他不允许任何人说三道四,连议论都不行。
至于那些朦朦胧胧的情愫,则更是完全私人的事,别说段青州,即便是长公主也没有资格置喙。
但他心中明白,段青州是为自己好,只要是好意,他总是希望温和地处理。
他缓缓地说:“有些事总是不太有道理,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心里想的也只有办案。
她性子算不上好,没耐心,下手狠,她甚至不太懂人间的情感。
可慢慢地,我发现了她的善良,看到了她身上的可爱,我看见她就想笑,看不见就惦记。
办案要找线索,一条条捋过去,不怕找不到蛛丝马迹。
可情爱不这样,它没什么逻辑,不知所起,也不知何往。
一颗心,好似就落到了她身上。
我从前甚少生气,可看到她不爱惜身子,我就气得难受;
我不懂嫉妒是何感觉,可看她和白无常问那个人,哪怕我从未见过他,可心里就是难受,嫉妒得很;
她为我取无患木做簪子,我高兴了很久,她露出一丝一毫对我的担忧,哪怕身上疼得厉害,可我心里还是高兴;
她一声不吭就走了,我又失落……”
一颗心失序了,连向来冷静自持的人也毫无办法,只能不断沉沦、挣扎、深陷。
段青州静静听着,心里冒出来很多话,可最后,他也只是叹口气:“算了,喝酒!”
还能说什么呢?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傻的?又有什么资格劝别人?
段青州悲哀地想:你这个好歹在身边,找得到,种族已知,老子这边还他妈三不知呢!
越想越憋屈,两个天涯苦命人,喝光了整整三坛烧酒。
司徒把死猪一样的段青州拖回屋里,一回头,李无忧正神色清明地站在门口,冲他笑笑:“我住隔壁,有事喊我。”
“……好。”
司徒看着那人离开,连步子都没乱,突然想起坊间一则传闻。
据说,不苟言笑的李捕快,千杯不醉,曾一人灌倒半个大理寺的人,堪称神迹!
再回头看着在床上打着小呼噜的县尉大人,他叹口气,一边给人脱鞋一边嘟囔。
“主子,可长点心吧,你这个表弟,精的跟猴似的。”
段青州没听到下属的腹诽,他一整晚都在梦里飞来飞去,身边,是一只美丽的母蝴蝶,他扑腾着翅膀,围着母蝴蝶笑,一边笑一边打酒嗝。
就在母蝴蝶快被他的酒嗝熏晕的时候,几声敲门声把他震醒了。
敢半夜三更敲他门的人,除了司徒,不作他想。
而能让司徒半夜敲他门,绝对不是小事。
果然,门一开,司徒就凑过去,在他耳边说:“大人,春晖坊来报,汪六死了!”
段青州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什么?!”,随即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他娘的,怎么死在我这儿了?就不能死远点吗?!”段青州一边大骂,一边快速换好衣服,“快,走!”
刚转身,就看到李无忧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眼中哪有一丝迷蒙?
“表弟,这事跟你没关系,别掺和!”
司徒默默在心里叹口气:我的主子,你是不是酒还没醒呢?咋又犯傻了呢?
李无忧也有同感,但他仍是好脾气地解释:“汪六是那人的心腹,案子一出,定然会报到大理寺,而我又恰好在长乐,你猜,侯大人会派谁?”
侯大人,侯辞,大理寺丞,李无忧的顶头上司。
段青州一拍脑门:“哎呀,是我糊涂了!”
李无忧:“行了,去看看吧。”
……
春晖坊。
天字号包厢。
来的路上,司徒已经大致说了情况,但因为来报案的人太过恐慌,话也说得颠三倒四,现场描述得很模糊。
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汪六死了,被杀,凶手逃了。
这些简单的字眼是没有办法形容眼前的景象的。
此刻的包厢内,用修罗地狱形容也不为过:
门口躺着两个黑衣人,正是白日见过的金吾卫,已经死透了。
屋内只有一具死尸,便是汪六,他赤身躺在屋中,腹部被刨开,里面的脏器已经被啃食一空,只剩一层软塌塌的皮,而他的头被人拧下,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腹部的凹陷处,四肢则被分别扔在东西南北四个角。
“现场动过吗?”司徒沉声问。
坊主是名三十上下的美妇人,因为惊恐,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她软倒在外间门廊,死活不肯进来。
听闻司徒问话,她颤声回:“不曾,官爷,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谁敢动啊!不敢啊!都在外边守着呢!”
段青州用衣袖遮挡鼻子,可浓郁的血腥味还是直往鼻腔里窜,让他几欲作呕。
他敢说,这是他做县尉四年来遇到的最血腥的凶案现场。
一旁的李无忧也有同感,而最让他震惊的不是凶手的残忍程度,而是凶手的手法。
他戴了手套,和仵作一左一右勘验,他首先注意到的是汪六的头。
头是个很特别的东西,尤其是头上的一双眼,它们能泄露很多信息。
而汪六大睁的眼里,只有恐惧,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配合狰狞的面部肌肉和大张的嘴巴,这是一张典型的“惊吓过度”的脸。
到底是什么场景能让一个人吓到这种程度?
鬼吗?
如果是以前,李无忧会自嘲地摇摇头,而现在,他则是转头问:“玉楼的人来了吗?”
回话的是司徒:“已经派人去找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屋内陡然蹿出来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停住,起身,果然是阿西,她怀中还抱着小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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