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楼若眼中噙满了泪,迎着凛冽的风,她选择别过了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这不是景和四年的沈弃。
他身上落了雪,这是锦绣年间的沈弃。
她的心在不自觉间被寒意惊得发抖,忍不住轻咳了几声。飞雪里,沈弃眼里还藏着纯粹的笑意。
这一次,是她独身而行。
这样也好。
楼若扯出笑来,替沈弃拂去了肩上的落雪,声音淡淡的,叫人看不出她的情绪,“你来了。”
好似一切如旧。
眼前人神情滞了滞,有所察觉,“殿下怎么哭了?”他们离得很近,近到沈弃能看清她睫毛之上的水汽,能看得清她眼眶里盈盈泪珠。
可离得这么近,他却看不懂她眼中的悲怮。
她说,“我好怕。”
怕一切只是她的一场大梦,梦醒时分,又要回到陡高的城楼之上,又要做回景和四年的楼若。
沈弃将自己身上的外袍取下,替她拢了拢,语气轻柔,“就快过去了。”他以为她是怕这样的风雪,畏寒而已。
“我送殿下回去吧。”
回到温暖如春的紫云宫,回到她梦里的紫云宫。
楼若痴痴地点头,并未注意到所处的情境。等到她看见皇嫂出现在不远处时,才恍然发现眼前之地竟是东宫。
沈弃的身后,正站着她的皇兄、太子楼清邰。
他眼里的阴骛遮掩不住,沉着声唤她,“阿若,过来。”
她不知为什么没有动。
皇嫂便匆忙赶过来,“阿若,别和你皇兄怄气了。”随即看了一眼沈弃,神色不明,“沈公子早些出宫去吧,天已不早了。”
雪色衬得天格外亮,沈弃知道,如太子妃所说,离宫门落钥的时辰不远了,他确实该走了。
“那殿下,小人先……”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楼若打断了,“雪路难行,沈侍读可以不用走。”
明明阿若还是那个阿若,太子妃在那一刻却觉得她的情绪十分不对劲,急忙呵斥,“这像什么话!阿若,不要再胡闹了。”
许是她的语气太急,眼前一向乖巧的阿若,此刻却委屈地落泪,哽咽地道:“我没有胡闹,皇嫂,我没有胡闹……”
她的泪一点点落下。
在场所有人都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太子妃更是手忙脚乱地替她拭泪,在抬头瞥了一眼太子后,道:“此事是你皇兄的错。”
“那就让沈侍读先在侧殿候着吧,可以吗?”
今日之事,本就怪不到沈弃身上。只是这兄妹二人谁都不愿低头,他既做了那一来二去传话的人,便免不得受些太子的气。
这些她心中清楚得很。
如今就看,这两位倔强性子的,谁肯低头了。
眼前的楼若没有答她的话,只是轻微点了点头。远处的太子依旧不曾挪步,神色里分明担心得紧,却拧巴着也不接她的话。
太子妃便示意沈弃先下去。
随即拉着楼若向太子走去,语气无奈,“你干的好事,你自己哄。”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楼若气的到底是什么。
六年过去,再见到她印象里的皇兄,明明同记忆里没什么两样,她却会忍不住退了几步,忍不住面色苍白。
她从来不曾了解过他。
他的冷漠、绝情,还是他的苦衷,始终都不曾显露。
可她是他的亲人。
太子本因今日她淘气闯入承德殿之事气恼,承德殿之上,多是议事的外臣。何况今日,众人商议的还是公主和亲的婚事。
他的阿若一向懂事,从不会肆意妄为。能引导她入承德殿的,他只能想到,她身边那个侍读沈弃。
沈氏一家子,圆滑至极。
那个幼子更是一看就心机颇深,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要费尽周折地接近阿若。
可奈何阿若一直护他护得紧,适才更是毫不避讳地替他辩解。他情急之下,不免说了重话,凶了她一番。
若说此间唯一做错的,他只会觉得是,“阿若,是皇兄不好,刚才说话重了些。”
可看着她不动声色地后退,神情冷漠,他的心莫名跟着抽痛。
他想要伸手扶住她。
“皇兄,阿若先告退了。”她没有给他机会,眼神里更是是从没有过的冷淡。
他感到陌生,身旁的太子妃与他并肩而立,亦察觉到这其中的蹊跷,“阿若今日这是怎么了?”
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们都说不清楚。
*
楼若孤身走在回紫云宫的宫道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前路湿滑,她走得格外慢。
耳畔是来往宫人不绝的行礼声,“公主殿下。”
她却顾不得什么。
直到身后传来内侍的呼喊声,“公主殿下等等!”相隔数年,她仍听得出来,这是父皇身边的近侍的声音。
回了头,近侍急匆匆地停下了脚步,“殿下,陛下请您去一趟昭明殿。”
楼若对记忆里的这一天已经模糊不清,依稀记得是因为自己私闯承德殿,惹了皇兄不悦。
那时她是怕皇兄生气,但更怕父皇怪罪。
可奇怪的是,父皇却没有说什么。唤她去昭明殿,也只是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劝诫。
如今,再见父皇,她只剩下了说不尽的思念。
人人都说她的父皇不是一个明君,后来史书之上更是直言他的罪行,将他定为昏庸之君。可只有楼若自己知道,于她而言,他是一个慈善的父皇。
老天待她不薄,愿意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至少这一次,她不会再怯懦,她会逆转这一切。
保全她爱的人。
*
昭明殿内,庆德帝将上书的奏折扔在一旁,看向座下的人,眸色低沉,“要朕的女儿嫁到燕云那种地方,你告诉他,休想!”
座下是沈弃的父亲、丞相沈近钟。
他深吸了口气,继续道:“陛下,燕云十六州一直贼心不死,妄图抢占燕云城,自封为王。”看着座上之人神色软了些,便将声音压低,“何况那人手里还握着太子殿下的身世,若……”
“你不要同朕讲这些。”
庆德帝一听到“太子”,面色立马阴沉起来,看着沈近钟,没了耐心,“你只需要告诉朕,除了和亲这个法子,还有没有机会彻底踩死那群逆贼?”
他在这皇位上坐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这么憋屈。要真让女儿远嫁,他就不配做这个父皇。
而太子,他的身世早已不重要了。
只要杀死那个人,他就只会是太子,会一步步成为未来这天下的主人。而不再可能同燕云十六州沾染上什么关系。
可沈近钟知道,目前来看,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跪了下来,“陛下,和亲,是唯一和平解决此事的法子。一旦同燕云十六州开战,边疆不宁,恐要再添伤亡。”
百姓、将士,都经不起这样一场大战了。
“到时,民心不稳、朝堂难安啊。”
但庆德帝可以做到全然不顾,“朕何时得到过民心?”从他坐上这个皇位开始,时局之下,无数人要反,无数人要杀他,但不都失败了么。
他狠厉、无畏,可以不顾一切。可那些人胆怯、畏战,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要落得万劫不复的地步,每每向前,都要给自己留退路。
世道上,若这样的人也配和他一战,那他还真算是苟活了。
“沈近钟,你跟着朕有多久了?”
沉默时,庆德帝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岁月悠长,他已经渐渐想不起,当年没有沈近钟时,自己是怎么一步步向前走的。
艰难谈不上,但总归是磕磕绊绊。
沈近钟思索了片刻,随即答道:“约莫有二十多年了。”
他入仕为官也就三十载。
看着彼时年轻的太子一步步坐上这九五至尊之位,看着他从先帝口中的仁善储君走到如今世人口中的昏君,他自己也渐渐变成一个奸臣。
心情倒真是复杂。
“二十多年了,朕这满身的血,也有你的一半。”
这一句话就像时时刻刻悬在沈近钟头上的一把刀,让他时时刻刻都不敢忘记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臣明白。”
他早已做不成昔日刚正不阿的御史,他早已不配再面对昔日入仕所发之誓言。被拉入这泥沼、这深谭,便再无逃离的可能了。
*
楼若在进昭明殿时,恰巧碰上刚从内里走出来的丞相沈近钟,她盈盈虚礼,道:“沈丞相。”
看着他,不免想起他的结局。
锦绣十六年,同父皇一起倒在昭明殿之上。沈弃那时就跪在他身前,他没有一滴泪,眼里只有无尽的冷漠,仿佛死的,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可他是他的生身父亲,养育之恩,于他而言真的什么也算不上吗?
沈近钟俯身行礼,“公主殿下。”随即抬了头,“陛下正在里面等您呢,殿下快进去吧。”
看着天色已晚,他记得沈弃今日入了宫,便又叫住了楼若,“不知臣那犬子今日入宫,可出宫了?”
这下楼若有些犯难。
适才在东宫,她是存了赌气的心思,才硬要同皇兄反着来。如今经沈近钟提及,她确实觉得不妥。
沈弃毕竟只是侍读,在宫中过夜总是不合规矩的。更何况,她其实也没什么话要同他讲。
“还没有,沈丞相可以唤他一道。”
听楼若这么说,沈近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现下又说不上来。只得点头,应道:“是,臣告退。”
他一路向东,到了前朝内廷交界处,走向了东宫。
东宫正殿,太子妃在问,“殿下,那个沈弃怎么办?今夜就留在东宫么?”
毕竟沈弃是沈丞相的幼子,虽说做了公主伴读,身上担负的始终还是沈家一门的兴耀。
留在东宫,免不得落人闲话。
“有人会来接他走的。”太子轻咳了几声,握紧太子妃的手,示意她不必太过担心。
东宫之外的事,他或许插不上手。但在东宫之内,今日就算沈近钟没有来,沈弃这件事也不至于走漏风声。
这一次他没有料错。
不过半晌,便有侍卫前来禀报,“殿下,沈大人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
太子妃见状便匆匆离开了。
沈近钟在踏入东宫时,心底曾感慨万分,这一幕当真是似曾相识。当年投靠庆德帝时,也是这样一个冬夜。
凛冽寒风里,他说要助他顺利登基,做这天下人的君主。
先帝算得上仁厚之君,可就是太过仁厚,埋下了不少隐患。燕云十六州,就是最好的例子。
彼时还是太子的庆德帝却是杀伐果断,是一个不甚顾及情面的人。面上虽顺君心,做一个仁善储君。但他无法容忍燕云十六州所作所为,誓要斩杀这隐患。
他选择投靠他,也多半有这方面的原因。
只是过去这么久,他不曾想到,对燕云一党的压制,反倒助长了他们的士气。燕云十六州,渐渐成了他的心结。
一日不除,他的心便久久难安。
今时今日的太子不失为他最好的选择。
入了正殿,沈近钟本要行跪拜之礼,但人还未俯下身去,便被太子拦了起来,“沈丞相不必多礼。既非朝堂之上,你我也不必守君臣之礼。沈丞相,算是清邰的长辈。”
他连忙称不敢。
这实属僭越,他为官多载,权势威望再大,也不敢在储君面前如此作为。
“如何不是?沈丞相是父皇最亲信的老臣了,伴君数十年,也算是看着本宫长大。”
不知为何,沈近钟觉得今日的太子,与往日有诸多不同。就连神色之间,也多了几分阴郁。
他一直觉得庆德帝太过宠爱太子,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正是因这份肆无忌惮的宠溺,才叫前朝后宫众人都打消了党争的念头。
谁能斗得过深得圣心的太子呢。
也就是因为太子这一路走得太顺利,沈近钟始终觉得他颇有几分像先帝。优柔寡断、仁善太过,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更何况,他还有那么一个老师。
沈近钟一直低着头,“殿下言重了,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静默良久,太子才又开了口问他,“那沈丞相今日来,有什么事?”
“公主和亲之事。”
最终他还是跪了下去,“臣知陛下与殿下都无此意,可还是想请殿下再考虑考虑,和亲若能止戈,公主殿下定会福泽安康的。”
太子知道,沈近钟来此,是料定了他与父皇不一样,他心中到底是装着百姓的。若是一场亲事能抵消燕云十六州的逆心,能阻止一场大战,能保住边境数年安宁,他觉得,他不会像父皇一样,强硬地拒绝。
可沈近钟这一次算错了。
他就是会和父皇一样,强硬地拒绝。燕云十六州是什么地方,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送阿若去那种地方,无异于送她去死。
她有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做父兄,凭何要受这样的委屈。
他终了还是没有答应,只是道:“今日沈丞相这番话,本宫就当没有听过。也请丞相,就当今日没有来过东宫。”
沈近钟闻言滞了滞,他还真有没想到,太子今日会给他这样一个答案。
他踉跄地站起身来,没有准备再多停留,“那臣就先……”
“等等。”太子叫住了他。
将目光瞥向殿外,“沈侍读还在东宫,沈丞相一道接他回府吧。恕本宫不远送。”
他的声音出奇地淡,全然没了往日仁厚的样子,这是沈近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太子。
他忍不住暗匝,到底是庆德帝的儿子,一身的硬骨头。
不像他自己那个儿子,没什么骨气,逆来顺受惯了。但在这样的世道下,如此做一个普通人,也便足够了。
沈近钟在宫人的指引下去了偏殿。
在偏殿内,见到了正襟危坐的沈弃。他见了他,倒是知道行礼了,但也还是冷冷淡淡的,“父亲。”
因着外人在场,他们父子二人没说几句话。
直到上了回府的马车,沈近钟才忍不住问:“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么还跑到东宫来了?”
“随公主一起来的。”
听此,他想起白天发生之事,猜到几分沈弃的意图,“今日承德殿上,发生什么了?我怎么听说,公主知道和亲之事了。是她同太子殿下大闹了么?”
一连串的疑问,在沈弃耳中,好像只听到了一句。
“公主没有闹。”
沈近钟叹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别同这小子置气。他这个性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忍一忍便是。
“按理说,公主在后宫,是不会知道和亲之事的。沈弃,难不成是你……”话至此,他心里的火更大了。这小子敢同公主提此事,便是摆明了要同他这个父亲反着来。
有哪个公主愿意去和亲呢。
更何况庆德帝和太子都如此宠爱她,她只要表明自己的心意,这二位主子,更是会铁了心拒绝和亲。
届时这事便会不了了之。
沈弃倒是没有回避,直言,“是我。父亲既是一心为民,殿下早日知道父亲的这份心意也好。公主的亲事,为何要瞒着公主?”
“你真是胡闹!”
他忍不住呵斥了一句。
眼前人便顺着他的话继续道:“我是胡闹,在父亲心中,除了自己,谁不是胡闹?”
他待在偌大的沈家,却如同窒息一般地活着。从小到大,他说话做事,从没有得到过父亲的认可。只要没有父亲的点头,沈家上下有谁会当他是这府里的主子。
沈近钟显然没有想到沈弃会这样问,自从他母亲离世之后,他一直觉得这小子性子古怪得很,冲撞长辈、不懂爱护幼弟。直到入了宫,才偶尔有几分笑颜。
如今一听到公主和亲,又是这样的反应。他顿时有些不安,“你不要对公主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就算今时今日公主不走上和亲的路,也绝不可能同你有任何瓜葛。”
“哪怕陛下有此心,我也绝不会同意。”
沈近钟这话说得决绝,俨然一副铁了心的样子。在朝中斡旋这么多年,他早已在暗地里替沈弃铺路。
只要他一朝入仕,便可青云直上。
可若在此时牵念公主,这条仕途便堵死了。驸马能做什么,无非任一些闲散官职,自此长侍公主左右,难有出息。他沈近钟的儿子,绝不能成为这样的人。
“父亲放心。”
沈弃收回了目光,神色又恢复到往常的样子。
现在,他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
昭明殿。
楼若入了内殿,见到地上杂乱的奏折,便知此时父皇的心情不会太好。
她懂事地拾起了奏折,放在桌上,轻柔地唤他:“父皇……”他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庆德帝好像在这一刻才醒过来,看着眼前人,极力扯了一抹笑,“阿若来了,外面冷不冷?”
她的手冰凉得很,庆德帝知道自己这样问,明显是心不在焉。
可就算她的手这样凉,面对他的关心,楼若还是说:“不冷。”她说的是实话,这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觉得不那么孤寂。
哪怕很多时候她都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但这一次,她从心底里觉得暖和。
庆德帝拉着楼若的手坐下,转过头问她:“阿若今日在承德殿听到什么了?那些人议事父皇都避之不及,阿若是好奇吗?”
这些疑问,楼若竟答不上来。
她真的忘了这一日承德殿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那是她和皇兄怄气的缘由。还有,她怎么会跑到承德殿去?锦绣年间,她除了宫中大宴,几乎不会去那里。
看着她静默良久,庆德帝倒也并没有非要追问到底的意思,他只是道:“阿若放心,只要阿若不愿嫁人,紫云宫就永远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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