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皙仪,篱笆怎么倒了?”
韩寂抖了抖衣服上的木屑,把门前的篱笆扶起来。
“皙仪?皙仪,在吗?”
然而许久没有听到回音,他骤然神色一凛,心头狠狠一震,脚步不自觉急躁,匆匆踏进屋内探身去看,险些被门槛绊一跤。
屋内却空空荡荡,桌案上余留墨色清香,她今日抄了四遍《采薇》;灶台旁边的干草堆稍稍有些杂乱,被褥上褶皱明显,她应躺在上面睡过一会儿;灶头烧火,毕剥作响,鸡汤依然咕噜咕噜滚着,炖出一室浓香,锅里还没来得及下笋。
火星子偶尔溅到韩寂腿上,才唤醒他神智。
他双手紧握成拳,冷静环视周围。地上有两排脚印,沾着雪水和脏泥,是两个成人,一男一女。
韩寂登时想到皙仪那对恶人父母,心头霍然涌上一股郁气!
他拢共活了十四年,不长不短,平和温良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冒出如此强烈的恨意。
仿佛行走在阿鼻地狱的边缘,下面是烧沸的一炉滚油,他一步不慎,就从圣人跌落成罪犯。
韩寂咬牙压抑一腔怒火,神色平静而阴沉,像三日不晴的大雪天。他无声将灶火熄灭,去柜子里翻了一件他的厚衣裳,疾走出门外时才发现忘记带伞,大雪纷扬落满头,雪水沾湿一句人身。
算了,他想,来不及了。
天色将晚,人人都在过大年夜,满街热闹喧嚣,挂上大红灯笼,像人间苦痛一年,终于有一夜勉强的圆满。
韩寂孑然独行于飞雪漫天中,他记得书阁的位置,也记得皙仪和他说过,她是从北跑向南,过了一座桥来找他的。
他彼时惊讶,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能如此大胆地下定决心,才这么点大,就敢一个人逃出生天,在大雪天里跑出来找一个完全不知底细的人!
倘若遇到了道貌岸然的哪个谁,不是这一辈子就搭进去了吗?
可怜小孩,每一回选择都是趟一回生死。
他顺着当时带她的那条路一直走,在极度专注的情况下,竟然能有片刻忘却不安与怀疑。
如果不在呢?如果她被别人带走了呢?如果他今天找不到她,从今往后,和这个孩子再没有一丝联系呢?
于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他依然能活下去,三年居丧后,照旧要去赶考。
但是真的没有吗?父亲走之后,面对穷苦潦倒的这个家、这份境遇,卖第一本书,和卖掉最后一本的时候,他没有痛苦退缩的时候吗?
踏出书阁的那一刻,他根本就痛恨自己到极致。
但是有一个人更脆弱,更需要他,是真真正正地,没了他就会活不下去。
“被需要”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它让人觉得世间仍有意义,我的命牵着别人的命,如果想救一个人,就要先救自己。
长街喧哗,风声、落雪声,推杯换盏、恭贺新年。雪满眼睫,韩寂一眨眼睛,便落下千行泪,他喉咙颤抖,嗓音低哑,试探着一路唤:
“皙仪。”
“皙仪!”
“小皙……”
街角空荡,红灯笼映出漫天火光。好在四周无人,眼前风光一览无余,他轻易便能看见,这里没有小皙。
韩寂快要走到当时遇见她的书阁边上,今日大年夜,书阁闭门,四处没有一点声响。
他失足踩到一块碎石,整个人狠狠一斜!
然而就是这一失足,他整个人身子往前,探过去能瞥到一眼死胡同,转角就能进去。
而就在那转角的最不起眼处,侧边一个小角落,埋着脑袋歪倒、半身藏入雪中的小瓷娃娃,已经快要碎了,无声无息地在大年夜冻僵了。
韩寂膝盖一软,不自觉跌跪,他莽撞匆忙地爬起来,又害怕,又不敢不去。
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要是在书阁门前放弃,这辈子都会愧悔终生!
韩寂两步半爬半走,赶到没了生气的皙仪身边,颤抖地探她鼻息。
还好……还好……苍天有眼……
上苍见怜哪!
他立刻抖开臂弯上那件厚棉衣,把雪粒子都抖个干净,一直捂在他怀里,还是暖和的。
韩寂不敢太用力,轻手轻脚地将软绵绵的皙仪裹起来,她人小,韩寂轻易把她抱起来,一手托着膝弯,一手盖着后背。皙仪脑袋软软垂在他肩头,意识不清醒,但口中呜啊呜啊,像被吵醒了,正在说话。
韩寂侧耳去听,一边抱着她疾走,一边凝神。
那样模糊的声音,那样轻的语调,他依然听清了。
“二哥哥……救命……”
“二哥哥救我……”
韩寂鼻尖猛地一酸,紧紧把她身上的厚棉衣拉紧。
“没事了,小皙,没事了……”
街上医馆通通不开门,韩寂被拒之门外三回,实在没办法,只能带着她先走回家,天气太冷,她绝对不能再受冻。
刚拐过巷子转角,正巧碰见出门取树下埋的陈酒的张伯母,她立马向他招手:
“韩二!”
“大过年的怎么在外面?这么大的雪,也不带个伞!”
“小皙呢?小皙睡着了是吗?”
张伯母捧着酒坛子推开木栅栏,他们家门上挂了两个红灯笼,挺亮堂,照得他疲惫脸色无所遁形。张伯母当即眼神就变了,立刻关切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脸色这么差?”
她伸手碰了碰皙仪,才发现这孩子僵得动都动不了。
“哎呀!这是咋了!出什么事了!”
张伯母匆忙往后大喊了声:“老张!云湖!赶紧出来看看!韩二和小皙出事了!快点儿!”
说罢,她立刻拉着韩寂进门,“赶紧赶紧,你先进来,屋里烧着火呢,你抱着小皙赶紧进去暖一会儿!这样,今天也不见得也找到大夫,我让老张去给你找邻居,他认识的,有几个不是正经大夫,但以前跟着学过,也……应该也行的!总比没有好!”
此刻绝不是推脱的时候,韩寂抱紧皙仪,匆匆跟着张伯母走进里屋,云湖正迎出来,一瞅见韩寂脸色,也是登时蹙了眉。
“怎么了?大过年的怎么淋成这样?”
韩寂看了眼嘟嘟囔囔,神志不清的皙仪,语气不自觉带了三分急躁,“先带着她去暖和暖和吧,说来话长。”
张伯母一拍掌,“是的哟!赶紧去暖一暖,小皙这个孩子,身子都冻僵了!”
她把迟迟赶来的张伯父扯出去,“现在,你去找那个老马,赶紧地找个会看病的人回来,人命关天你要救命知不知道!”
一顿吵闹,韩寂甚至无暇道谢,脚步匆匆,抱着皙仪坐到炉火边上。
云湖打了盆热水过来,她弟弟也跌跌撞撞,好心地送了两块帕子,然后蹲在一边安静地不说话。
韩寂什么都顾不得,水是滚烫的,他往里浸帕子,挤干的时候甚至没觉得烫。等到云湖狠拍他手背,“你疯了?”
他才迟迟发现已经满手红肿,大概是要起不少水泡的。
温热的帕子捂在皙仪脸上,过了会儿,她脸色慢慢恢复,不再是骇人的青白。云湖便道:“我给她擦擦身子,你带着我弟弟出去。”
皙仪还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地,像一团云、一缕风、一粒雪。
韩寂小心翼翼把她交到云湖怀里,云湖接过的时候,手脚都是轻的,不敢惊动了这个可怜小孩。
他掉头出去,然而却有一声细弱的叫唤,像野猫,不仔细听,几乎分辨不出来。
“二哥哥……”
韩寂猛地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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