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畜生给她剥了个鸡蛋,平常哥哥都吃不到的东西,今天就到她碗里来了。
她好像感觉到什么,但是又看不懂。
哥哥也是开心的,他拉着她说:“去外面好呀,去外面你就不用被他打了,听说还是个有钱人家!你去了之后,要是跟他们处得好,他们说不好还要给钱了!”
给钱,哥哥就能买书,就能考上秀才、举人,然后做官。
给钱,弟弟有新衣服穿,家里有新鲜的米吃,不用总是喝稀汤。
然后,她还不用挨打,畜生还给她鸡蛋吃。
她被说懵了,好像去外面真的很好。但是她身子一抖,又想起被草席卷回来的阿翠,她真的死得很吓人呀!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要不是别人说那是阿翠,她都不敢认的!
她甩开哥哥的手,憋着一口气。
我要是阿翠呢!她想,还不如被畜生打死,好歹是个全尸。
结果她刚跑出两步,脚下就一软,眼前迷迷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脑袋磕到门槛上,痛得要昏过去——
然后她就真的昏了过去。
“真的要送走呀?可……可是也养了这么多年了……”女人掉了两滴眼泪,手上却一直给女儿收拾衣服,没停过。
哥哥又叹气,“不送走哪能办呢?钱都收了,人家就是看上囡囡了,囡囡不过去,得罪了有钱人,我们家更不好!”
他拍拍娘的肩膀,“娘,没事的,囡囡在哪儿不是过?在家里还要被爹打,出去说不好人家不打她。”
“人家不打她……可是那个阿翠……你!你也看见了呀!”娘又哭,这回倒是不收拾了,光知道抹眼泪。
“阿翠阿翠,就知道阿翠!那阿翠要是老实点,好好伺候那俩男孩儿,她也不至于死得这么难看!”
爹走进来,皱着眉头看了眼草席上睡懵的女孩,嫌恶挥挥手:“赶紧收拾好送走,还有五吊钱人到了他们才肯给!”
娘不动,他就踹了娘一脚,小孩的哭声适时响起,爹不耐烦把她拽起来,“快点!二宝等着你喂奶呢!”
哥哥接过那个小包袱,把女孩的小衣服随便装了几件进去。
她根本没东西,平时用的,都是捡破烂捡来的,说不好人家看见她穿得脏,又生气,还不如直接到那儿让他们买。
哥哥一把把包袱递给爹,“行了,送走吧。”
爹一手包袱,一手拎着昏死的女孩,“走了!”
娘哭得跪倒在地上,“苦命的囡囡,这得给她喂了多少药啊!醒都醒不过来了!”
哥哥眼底是心疼,再往里是欣喜,归根到底,是漠然和自私。
-
女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摇摇晃晃的驴车上,天还没黑,哥哥说,外面红红的光,叫晚霞。
以前每次看见晚霞的时候,她要么在放柴火,要么在洗衣服。这是头一回,她闲着看晚霞。
但是她高兴不起来,她哭得特别大声,把外面赶车的人都吵烦了。
赶车人说:“别哭了!我知道那个人家,是个有钱人家!你爹娘运道好,你也运道好,在那穷地方有什么好日子啊?去镇子上,你才能好好活呢!”
他威胁她,不许哭,再哭把你丢下车。
她哭得更大声,几乎是喊着说道:“你根本不敢扔!你也是拿了钱的,没了我,你也拿不到钱!”
赶车人“嘿”了一声,不生气了,“你还挺聪明,行,我跟你说,我是拿了钱,那是把你送到就完事儿!你就哭呗,人生地不熟,你跑也跑不掉,慢慢儿哭,再哭一会儿就到了啊!”
她憋回去了,她想,这人说得对。
她跑不掉,在这儿跑,死得又慢又可怜,不是饿死就是渴死,说不准比阿翠还痛苦。
赶车人听见后头安静下来,乐了,“不错,懂事儿!到人家家里也这么懂事儿,你就有好日子过喽!”
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所有人都说运道好,所有人都说有好日子。
都骗她,要是真的运道好,哪里轮得到她?她就是天底下运道最贱、命最贱的小棺材!
驴车慢悠悠走了一会儿,她闷闷不乐坐在车板上头,两手环抱膝盖,说不好是不是难过。
她能难过什么呢?被畜生卖出去?可是不卖出去她在家里也是被打,而且畜生留她一条命、给她一口饭,搞不好就是为了卖个好价钱。
可是说不难过吧,她又总是想起阿翠。
畜生光是用手打她都那么疼了,阿翠被折磨成那样,该有多痛呀?畜生还说她是不老实才被弄死,但是阿翠本来就乖的呀,她也算乖的了,那到底怎么样才算老实?
她嘟嘟囔囔,骂天骂地骂自己。
但是骂着骂着,就没力气了,两腿一蹬,车板跟草席差不多硬,都糙得很。她想,管他呢!睡一觉再说!
结果刚闭上眼睛,哔哔叭叭的声音轰隆隆,像一百只公鸡大早上一起打鸣,震得她耳朵都要掉了!
她扒着车板往外看,听见赶车人“咦”了一声。
“这是韩老爷的小儿子呀!他怎么站在棺材边上啦!”
她哼了一声,“站在棺材边上,穿麻衣,头上还系了个白布,那肯定是家里人死了呀。”
赶车人奇怪:“嘶……他家里就一个爹,难道是韩老爷死了?啥时候的事情啦!”
她“嘁”了一声,心想:我倒是盼着我那个畜生爹死了!我肯定不给他披麻戴孝,怎么说也得穿个大红的袄子,再去给他坟头泼一盆狗血!
车离送葬队伍越来越近,赶车人念了三声“死者为大”,匆匆忙忙往一边退过去。
她还是扒着车板,冬天天黑得快,一转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排人敲锣打鼓、吹拉弹唱,也不知道出个殡这么热闹干什么,举人老爷难道死了都比别人高贵?
就在一个又一个拿锣拿鼓的老男人里头,藏了一个清清瘦瘦的小少年,她一眼瞥见人家,夜里那么黑,也能看见他站得笔挺,就在那个棺材旁边。
麻布孝衣,头系白巾,从驴车旁边走过。
她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子,就朦朦胧胧望见一双眼睛,清清亮亮的,像……村子里那条清澈的小溪被染黑的样子,那么平静的水面,那么温和的眼底。
她忽然觉得他是个好人,真真正正的好人。
哥哥也是好人,保她的命,背她去看大夫,但是畜生打她的时候,哥哥也不敢拦,她要被卖掉,他还很高兴。
可是眼前这个死了爹的小少年,他应该没比哥哥大多少,她就莫名其妙觉得,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一定很正直。
哎,如果是卖到他家里就好了。
死爹死娘死哥哥,家里估计只剩他一个人,伺候起来也不累。
她像个小傻子,睡在车板上小半天,就接受了自己一身贱骨头的命运,还痴心妄想,开始做起买她的人家是好人的梦。
那怎么办呢?还能盼着自己是下一个阿翠吗?命坏有命坏的活法,谁都要过生活的呀。
她也懒得看镇子是什么样子,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远,她跟那个穿孝衣的小少年仅此一面,衣服都没碰到一下,只不过吹过的风摸了她的脸,又扑进他怀里。
天越来越暗,她也不知道驴子走到哪里了。赶车人像嘴巴停不下来一样,叨叨和她说:
“这个是韩家老爷的棺材?啊呀,他都死了,镇子上还有几个人能好好教书呀!
“可怜嘞,他小儿子好像也就十三岁,本来都要去赶考了,你说这下子,爹都死了,还得在家里守三年!
“光会读书,以前也不见他做工,不知道他爹留给他多少钱?”
她听得烦,嘟囔了句,反正不会比我穷。
被赶车人听见了,他哈哈一笑,“你不叫穷了!买你的这家人好歹买得起米的,以后等到了‘郎’,说不好做夫人做太太!”
她隐隐约约听懂等到“郎”是什么意思,好像是那家还没儿子,想买一个姑娘进去先养起来,等儿子出生了,姑娘给他拉扯大,然后再嫁给他。
可是……她撑着下巴,小小的身子在车板上一颠一颠,“那要是好多年都等不到呢?”
“把你当女儿养呗。”赶车人毫不在意,随口回。
她立马浑身一抖,那可不行!当女儿养,那不就是又要伺候人,又要挨打?
想着想着,驴子就停了,“嗷”叫了一声,鼻涕水甩了一地,她个小,一躲就躲开了,抱着包袱站在一边。
赶车人一身脏水,还是呵呵笑着,大概是钱要到手,谁都开心的。
他敲了敲门上铜环,“叩叩叩”三声,敲定她往后余生。
她抬头看了看,门是漂亮的,颜色均匀,看上去有点旧,但是没坏。房子不大,比起她家也就那样,可看起来就牢固多了,起码不会漏风漏雨。
她也没见过大富大贵的人家,平白就觉得这家也一般,院子还没村子里宽敞。果然她跟运道好没什么关系,真富贵的人哪里看得上她?
很快有人来开门,是个眼睛耷拉下来的女人,胖胖的,笑起来眼睛挤成一条线。
女人提着灯笼,看见抱着包袱站在一边的她,“哎哟”了一声,“好看的好看的!”
赶车人拍了拍身上的灰,“是好看呀!五吊钱不亏对不对?”
说完,他手一伸,女人斜了一眼,把一串铜钱放到他手心,“光知道讨钱,讨钱讨得倒勤嘞!”
赶车人赶紧把铜钱收到袖子里,一把把她拽到女人面前,讨好笑着说:“快跟着你养娘进去!这就是你新家了!”
女人蹲下来,拿灯笼照了她的脸。她眼前一晃,下意识偏头,被女人掐住下巴。
女人笑得挺开心,嘴里重复着,“是好看的!”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还挺白呢!”
她就站在那里,任女人摆弄。
什么叫好看?哥哥说她挺好看,阿娘说她是个漂亮小囡,畜生叫她小棺材去死,瞎子说她瘦得要命难看死了,谁说的是真话?她又是不是真的好看?
谁知道呢,她也懒得想。
赶车人走了,女人牵着她进门,问她:“囡囡叫什么名字?”
她回,没名字。
女人愣了,又问:“那囡囡姓什么?”
她想了想,说:“我爹姓赵,娘不知道。”
女人又笑,“姓赵好,姓赵好呀!”
她是没出过村子的笨姑娘,不知道很远很远的上京里,坐在最高、最繁华位置上的皇帝,所有人见了都要叩拜的官家,就姓赵。
女人把她送进一间小屋,有床板、有褥子,虽然摸上去有点潮,但是对她来说,已经是神仙待遇了。
她呆呆地坐到小床上,女人问她:“先叫你阿赵好不好?等我家老头子醒了,让他给你取个新名字!”
她点点头,摸了摸那床褥子,比哥哥睡的还软呢。
于是她乖乖叫了声,养娘,谢谢。
女人乐得开花,“什么养娘,就叫娘!”
天色晚了,女人让她好好休息。关上门离开之前,她还听见她乐呵呵地说,是个招福气的小囡,肯定招得来的!
她不敢躺到褥子上,用手摸了好久,摸着摸着,眼泪哗啦啦洒在褥子上。她匆匆忙忙跑到一边,在地上哭够了,一点眼泪都流不下来了,才敢坐回褥子上。
像躺在金子银子堆里,小心翼翼地,她仰倒下去。
好吧,就为了这床褥子,一声养娘也叫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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