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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若逢新雪(四)

“名姓寄托期冀,人之一生,说名姓是最要紧之物也不为过。我与你非亲非故,不配为你取名,也不配强加期冀在你身上。”韩寂轻声说,“等你识字了,可以自己取。”

“不要!”她立刻拒绝,垂下脑袋嘟嘟囔囔,一根青菜啃了大半天,“我自己要识字,那得多久呀!我现在书都没碰过,笔也没摸过……”

她眼巴巴看着韩寂,“你给我取一个吧,就算你说的什么名姓寄托什么什么的,那你不往那儿取嘛!就简单的就行,否则你以后要怎么叫我?难道一天到晚‘哎哎哎’的吗?”

韩寂顿了顿,把米汤碗搁下,轻轻拍了拍她脑袋,“先吃吧,吃完再说。”

她扁扁嘴,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故意把青菜啃得嘎嘎响。

就要一个名字,她从亲爹娘家盼到养爹娘家,这回好容易盼到这个人收养她了,结果他还是不愿意给她取名字!

那以后她墓碑上刻什么?赵老羊之女?

她可不要!

还想演一演,掉两滴眼泪下来,好让韩寂心疼心疼她。谁知道这两天哭得太多,委屈倒是委屈,但是眼泪偏偏是一滴也掉不下来了。

于是只能皱着小脸儿,看上去苦哈哈,要是哥哥在,说不准刮她鼻子,笑她光打雷不下雨。要是换了那畜生,多半一巴掌呼上来骂她晦气死了。

她脑袋快埋到饭碗里,正心酸得厉害,忽而脖子一凉——她被人温柔地托着下巴和后脖颈,头直直抬起来,正对上韩寂眼神。

韩寂低下头哄她,“慢慢吃,吃完教你写名字。”

她呆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眼睛立马亮了,她喉咙一滚,赶忙把那棵青菜咽下去,“你想好了是不是?我有名字了?”

她像是乐坏了,傻乎乎看着碗,愣了好久,又抬头看韩寂,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脸都皱巴巴的。

韩寂这颗心,就一寸一寸地软了、化了。

这个孩子啊,得个名字就开心成这样,从前,应当是缺少了很多、很多。

他摸摸她头发,怜惜又心疼。刚才他说,他不配强加给她期冀,所以不配给她取名,但是孩子的眼神向来最恳切,他又要怎么拒绝?

只好斗胆做了赠她名字的人,以后要好好照顾她,把她养大,才算尽了取名的职责。

孩子个小,爬到他腿上,就像只小鹅乖乖窝着,趴在他写字的桌案前,头发快要扫上油灯。

韩寂匆忙伸手捞回来,她人小,头发倒长,像一堆干草似的,乱得打结。他缓缓为她梳通,家里没个簪钗发带的,只能暂时用旧头巾裹一裹。

裹完之后,垂下来几缕碎发,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脑袋,笑呵呵说:“果然顺了好多!”

韩寂淡笑提笔,让她把身前那张纸铺平,小孩子乖乖照做。

墨色在纸上慢慢晕开,他一笔一笔,写得很慢、很认真,字迹端正得过分。

女孩脑袋顺着他笔画动线一动一动,等他最后一笔落下,揉了揉眼睛,转头兴奋看着他:“这两个字怎么念?”

韩寂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灯色照着女孩的眼睛越来越亮。

她搭上他手臂,“皙、仪?什么意思啊?看起来好难写呀。”

韩寂笑了笑,“说你白净、好看。”

她眼睛瞪大,“就这样?”刚说完,又转头盯着那两个字,扭捏了一会儿,“那……那也不错,我是白净,我是好看呀。”

韩寂看得懂,她一边别扭,一边欣喜。

于是他温声解释道:“我说了,我不配对你的一辈子有什么期冀。以后想活成什么样,是我不该参与。所以,我取名的时候,只能肤浅地夸一夸你了。”

女孩听得迷迷糊糊,秀气小脸呆了半晌,才又乐呵呵地抱住他手臂,“好,那就叫皙仪!”

韩寂任她抱着,又问她:“你记得自己的姓氏吗?”

小皙仪立马紧闭嘴巴,连连摇了好几下脑袋。

“不记得!”

她捏了捏他小臂,可怜兮兮地趴上来,“跟你姓不行吗?”

韩寂无奈把她揪起来,“非亲非故,你怎么能跟我姓呢?”

皙仪眼睛眨巴,“非亲非故,但是大恩大德呀!这怎么就不能跟你姓了!难……难道我那个畜生爹老打我,打得我有几回都抽了,半死不活的,就因为他生了我,我就得跟他姓,是死是活都做他女儿了?”

韩寂一愣,这话是疼到他心尖了。

是啊,她家里都这么对她了,他还执着那点道德干什么呢?

他轻叹一声,耐心解释:“不是让你和你家里人姓,我只是觉得,让你和我姓,也不公平。”

韩寂轻轻揉她脑袋,像哄孩子。

然而他心绪复杂,家里挂着的白布在他眼里碎裂开来,像拉长的丝线,捆着他,一圈一圈,逼他从此做个可怜人。

他知道皙仪大概还听不懂,但他仍然坚定而温柔道:

“我知道这辈子注定不富足,所以,你能自由,就最好了。”

皙仪懵懵懂懂,垂下眼睛,专注去看他写在纸上的两个字,口中喃喃念了好几遍,“皙仪,皙……仪……”

韩寂问她:“想学怎么写吗?”

皙仪靠着他,连连点头,“想!”

“我还想识字、想念书,你都会教我的对吧?”她渴望地看着他,“我知道的,我哥哥说过,镇子上的韩老爷家里有个儿子,读书特别特别好,就是你对不对?”

她全心依赖、满是期待。

韩寂觉得,未来的日子就和她的眼睛一样亮。

他点点头,“好,我教你念书。就从你的名字开始。”

皙仪乖乖抓着笔,让他握着她的手带她写,然后又说,“不止,还有你的名字,我也想学的。”

韩寂笑着应下,又在那歪歪扭扭的“皙仪”两个字边上,写上仍然曲里拐弯的“韩寂”二字。

两个名字并排在一块儿,这个家,才算是真真正正定下了。

-

练字练了半晌,皙仪倒是悟性很高,这四个字算得上复杂了,她从小都没握过笔,练了三两回,居然也能写得像模像样。

眼见着夜深了,雪越积越厚,透过油灯照亮的窗子看出去,亮得像白天一样。

韩寂眼睛不由自主眨了眨,把一个哈欠憋回去,他轻轻拍了拍皙仪后背,问:“皙仪,不困吗?已经很晚了。”

皙仪听见这话,才慢慢收了笔,韩寂接过来,洗干净放回去。

她仍然坐在小凳子上,抬起头,眼巴巴看着他。

“那个被子……可以再给我一个吗?没有的话厚衣服就可以了!”

韩寂疑惑地看着她,“榻上有被子啊?挺厚的了,再盖一层,可能要把你压坏的。”

然后他就看着皙仪抬起眉毛,“我……我能睡榻吗?”

韩寂蹙眉,满眼疼惜,他俯身牵起她,“当然要睡榻,刚才让你睡在干草堆上,是因为外面太冷了,带你烤烤火。晚上怎么能睡那里,腰会很痛的。”

皙仪闻言,一下子又欢欣雀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张开双臂,笑得牙齿都露出来。

“跟着你真是太好了!”

“你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好人!”

韩寂失笑,一边帮她脱了袜子,一边把她抱上半人高的床榻,她轻得像团云,瘦得骨头硌人。

他把几叠书放到床榻中间,一边道:“我睡外边,你睡里面。晚上有什么事,把书推倒我就醒了。”

末了,他熄灭油灯,轻声哄她:“睡吧。”

皙仪一伸手,把韩寂特地拿给她的厚被子盖到下巴,半张脸都要被遮住。

她活了这几年,睡榻上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呢!在畜生家里那是一卷草席打发她就不错了,到了养爹养娘那儿,也总是睡得不安心。

每天想着,万一养娘生不出儿子呢?万一她长大了,真要给养爹做小呢?还有……要是她哪天惹了养爹养娘,跟阿翠一样死不瞑目,那可怎么办呀?

所以她每晚都在忧心忡忡里度过,睡一夜,是一夜的不安稳。

皙仪悄悄转过身,戳戳隔在她和韩寂中间的那叠书,谁知道书受了潮,软和得很,一推就哗啦啦全掉到韩寂身上。

距他熄了油灯已经有一会儿了,要不是皙仪想东想西,平时她早早该睡着了。所以……韩寂应该也睡着了。

他是骤然惊醒的,整个人立马坐起来,黑暗里转头看她,急唤:“皙仪!”

皙仪知道自己闯了祸,也连忙跟着坐起身,摸索着去握他手,“我……我在!你别担心,我不小心碰到了。”

她碰到他指尖,小心翼翼握住一根手指。

小少年清瘦指节被她拢在掌心,皙仪扁扁嘴道:“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半晌,她听见韩寂松了一口气,伸手过来安慰地拍她肩膀,“没事就好,你睡吧。”

她乖顺地听从,安安稳稳躺下。夜色间,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又很快陷入寂静。

韩寂将那叠书理好,又摆在皙仪和他中间。

如此,他才放心睡下。

而窗外依然在落雪,皙仪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了。

她彻底安心,闭上眼,静静在脑海里描摹韩寂眉目。他生得好看,是一种很淡的俊俏,眉是细而平的,眼睛像温水,嘴唇薄,唇下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

是今天他教她写字的时候,她偷偷转头看见的。

其实哪怕现在睡在榻上,躺在他身边,皙仪也仍然没有什么真真切切的感受,“这辈子好过了”之类的想法,并没有在她脑子里转着圈儿。

好像还是一样清苦,举人老爷家里也没那么有钱。

但是有一点她清清楚楚,从今天起,她就是有名有姓、有人惦记的了。再也不是命贱又命硬的小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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