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尔山在昱朝最北边，再往北就只剩一片雪原，难以耕作。山下几个村庄藏在一片雪白中，飘出缕缕炊烟。
“让你去爬主子爷们的床，你怎么这么不中用！”
不堪入目的骂声穿过院墙，引来邻里围观。
隔壁王婶推开院门劝到：“元元娘，你快消消气，元元不是才十二岁吗？”
李氏张嘴就骂：“过了年就十三了，你闺女不就十三许的人家吗？”
王婶张张嘴，不知如何反驳。
拿着擀面杖的大伯娘冲上来：“这么着急做什么，你家元元长的好看，你还怕她找不着好人家吗？”
李氏大声质问对方：“那你能找到比程小爷更好的人家吗？”
见对方语塞，她扭头掐了把身后低声哭泣的女孩：“哭什么！你给我回庄子里去！”
坠在大伯娘身后的小尾巴怯怯的露出一颗头：“李婶婶，是管事不叫我们伺候，让我们都回家。而且……”
她顿了顿，很小声的说：“公子可凶了。”
李氏狠狠‘呸’了一声：“你个小蹄子懂什么！我告诉你们，谁要是敢拦了我家元儿的好前程，我跟她没完！”
人群中还有人要劝，元绮抬起头谢了大家，任由李氏拉着她出了村子往山上去。
李氏仿佛斗胜的公鸡，她原是村长的媳妇，跋扈惯了，今日这些人从前谁没讨好过她？
可惜她男人死在了正月里，此后她的生活可谓天上地下，几个月前还有人偷光了家底，以至于入冬的时候连御寒的衣物都没有，她差点把闺女卖给别人当童养媳。
然而对方只肯出五两银子，她与人打了一架，直接吹了。
但天无绝人之路，山上庄子的主人来小住。
那庄子很大，据传主人是个大官，附近好几处都有产业，只是不怎么来，一应事务都有专人打理。
那庄子从进人开始就张罗着从附近寻帮手，由于待遇好佣金高，附近村子里的人几乎都去应聘过。
李氏因为当场跟别人闹起来，连门都没摸着。倒是她闺女和隔壁大伯娘家的司云云都留了下来。
李氏得知那家来的主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小爷，而闺女还多次近身侍奉，顿时动了心思。可她耳提面命教了闺女近一个月，年关将至，说不定对方什么时候就走了，闺女还没得手。
“元儿，别怪娘心狠，咱们娘儿俩总得活下去啊！”
冬天日短，已经渐渐看不见人影，只有李氏的哭声十分清晰。
她将女儿往专供下人进出的角门前一送，又给她理了理仪容：“只要程家哥儿看上你，咱们下半辈子就有依靠了。”
门一推就开了，李氏面上大喜，觉得上天都在助她：“你一定会得程家哥儿的欢心的，娘等着你的好消息！”
庄子里静悄悄的，整个院子都笼罩在黑暗中。
午后没多久，管事便让庄子里的帮佣都下山回家，虽没说缘由，但大家都猜测是主人家要走了。
这也是李氏着急的原因。
元绮的脚步很轻，寂静的环境让她连呼吸都不由放缓。她端着托盘慢慢往正院走，转过檐廊，终于看到暖黄色的光芒从窗棂中射出。
混着隐约的争吵声。
“所以，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少年的声音没有起伏。
“都过去了，你跟侯爷终归是父子。”女子劝到。
噼里啪啦的声音打破黑夜，重物落地的声音和瓷器破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少年喊道：“来人！”
正屋的门被用力打开，一个女子的身影一闪而过，少年面色不善的从里面大步走出，手中拿着一节马鞭。
“人呢！”
树梢上的冰凌掉落在雪地上时，两名管事匆忙赶来。
少年一鞭子抽上去，两人不躲不闪，齐齐跪在地上。
“究竟我是你们的主子，还是她崔青玥是你们的主子？她让你们不准来正院你们就躲得远远的！”
元绮默默念了下这个名字，平日里大家唤作崔姑姑，三十左右，跟程家哥儿一起来的。
虽然没有人挑明，但程家哥儿对她显然不同寻常。
崔姑姑不常现身，也没人敢私下议论。就像今日她临时让所有人下山，无人提出异议。
主屋的灯依旧亮着，屋门大敞，桌椅翻倒，屏风碎裂，各式摆件用具散落四处。
“大人，都准备好了。”
元绮身形一震，彻底屏住呼吸。
声音来自身后漆黑的厢房，崔姑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听不出起伏：“程势这边都安排好了，不用管他，事成之后务必往北逃，让人看到你们出关。有几家需要重点关注，做的隐蔽些，务必全部处理干净。”
“是。”
崔姑姑依次说出几个人名，元绮端着托盘的手指开始发白，脸上血色逐渐褪去。
这份名单不长，而且司元元都认识，是她们村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她每说一个名都让她身上冰冷一分，最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司元元。”
元绮顿时大脑一片空白。她站在黑暗中，托盘深深嵌入掌心，用力屏住呼吸。
崔姑姑：“包括她们的家人，一个活口都不要留，尤其是这个司元元。”
“是。不过这个司元元不是对您的试探没有反应吗？”
崔姑姑的声音有些发寒：“我自有判断依据。”
院子里的鞭刑还在继续，少年的鞭子不断落在两个管事身上，两名管事笔直的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一动不动。
虽然只有一个月，但附近村子很多人已经知道山上来的小爷脾气不好，动不动就折腾人，有好些人在这里做不上两天就跑，所以即便待遇不错流动性也很高。
少年轻轻抬眸，似无意，就在他的鞭子即将再次落到其中一人身上时，却倏然反手朝西侧摔去。
鞭子擦着元绮的头发撞到窗棂掉落在地，她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半个身体寒凉一片。
“在这儿做什么？”眨眼间，少年已出现在眼前。
黑暗吞噬了他的表情，只让人感受到危险逼近。
院子里两名管事终于呼出口气，双双好奇的看向这边。
元绮将手中的托盘缓缓举高：“怕公子口渴……”
少年垂眸看着她，抬手去拿茶壶，又不知为何临时改变主意收回手。
“在这儿多久了。”
元绮不受控制的吞咽一声，瞥了眼身侧。
厢房中已经有一会儿没发出声音了，不知是对方察觉什么不再说话，还是已经离去。
“司元元，你不是知道我喜欢崔尚宫那样的吗？若是她男人没死就更好了。”
大概半月前，崔姑姑下山游逛，程势非要跟着，一路上崔姑姑都板着一张脸，程势绞尽脑汁也没让人对他笑一下。
于是元绮悄悄牵走了程势的马。
从那之后程势对她就有些不一样了，甚至破例允许她近身侍奉。
托盘哐当落地，茶盏碎落，水淌了一地。少年将她扯到院中，和另外两名管事跪在一起。
元绮扯了扯僵硬的脸颊，露出一个还算正常的表情：“公子怎么发现我的？”
程势用鞭子抬起她的下巴：“你动静太大了。”
元绮心下了然，收回下巴：“我来的不是时候，看到公子在生气，便想着先等一等。”
程势眯着眸子：“我在生气？”
旁边的两名管事偷偷瞥了她一眼，想看看她究竟打算怎么回答。
元绮低着头快速思考着对策：“我知道公子这几日有些无趣，今日想到一个有趣的点子，想告诉公子。”
程势好奇的挑了挑眉毛：“什么点子？”
元绮仰头看着他：“我娘。”
几日前她就铺垫过，说起她娘的痴心妄想，把这位小爷逗的好一阵乐。
“公子不是问我为什么在这儿吗？其实就是我娘逼我来的。我想着公子正好无聊，便将计就计。虽然我娘不能与崔姑姑相比，但想来也能让公子一娱。”
院子里爆发出程势的大笑声，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你娘在哪？”
“在家呢，她说要在家等着我的好消息。”
于是程势当即让人牵马，带着元绮下山去。
程势应该不知道崔姑姑的计划，他的出现必然会对局势产生影响。
元绮不知道这个影响会有多大，甚至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
她其实很担心程势的立场，如果他知道崔姑姑的计划，会不会成为对方的帮凶？
村子里静悄悄的，连鸡鸣狗吠的声音都没有，好像所有人和牲畜都已沉沉睡去。他们的马蹄声成为耳中唯一的声音。
元绮松了口气。
然而程势却蹙紧眉心，抓紧手中的缰绳。
他顺着元绮所指的方向往前，马蹄声不紧不慢。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他愣了下，看了眼元绮，迅速向着那个方向而去。
浓烟从火光中升起。
元绮的嘴唇抖了下：“那是云云家！”
程势反应了几秒才恍惚的从脑海里找到点相关记忆，仿佛是崔青玥招来的小女史。
马匹并不减速，他腾身跃起，在低矮的院墙上踩了下，翻入院中。
本以为只是简单的起火，他刚落定，却看到一名歹徒正持刀行凶。
司云云身中一刀，被那人扔进火中。
见到突然出现的程势他也有些意外，两人缠斗几招，他落入下风便不再恋战，越墙而逃。
程势直接追上去。
一声哨响在夜空中响起，村子上空出现好几道人影。
程势看向方才的院子，大门被从里面反锁，元绮费力的爬入院中，冲进火场将不知死活的司云云从里面拖出来。
她扒掉司云云身上燃烧的衣服，给她做了好几次人工呼吸。司云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抽动几下，挣开双眼。
她一看到元绮便哭喊着让她救她爹娘，可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一头即将破笼的猛兽，不断从窗子和门框中往外伸舌头，已经完全看不见屋中景象。
元绮听不见一般，拉着她就跑。
但司云云伤势极重，根本跑不起来。好在程势的马还在外面，她将人放到马上，用尽各种办法唤醒邻居。
许多人都披上衣服走出来，等明白发生了什么后顿时大惊失色。
元绮将司元元连人带马托付给别人，往名单中的其他人家里去。
然而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身后一凉，整个人往旁边踉跄一下，却见一柄飞刀钉在地面上。
元绮顿时大惊失色。
“程势救命！”
程势只有一个人，所以紧追原先那人不放。
他已经感觉出来了，这才是司元元给他准备的乐子。
他感到有些牙痒痒，不想理会对方的呼救。
可这时却亲眼看到一个姑娘被人砍了一刀扔进火中。
元绮拼了命的在黑暗中奔跑着，她体质不错，又有地理优势，想着程势刚才消失的方向，求生的本能控制了她的意志。
但对方毕竟是个会武功且携带利器的成年男人，逃跑的过程中她不知多少次被人从后面用什么东西击中，她没有回头，一直往前。
就在她终于被人追上的时候，程势出现了。
“司元元，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她恶狠狠的用从敌人手中抢来的长刀将敌人逼退。
元绮抬头，发现眼前就是其中一个女孩的家，她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
程势在后面喊道：“别去了，人已经死了！”
然而元绮仿佛没听到般，冲进火场中把人抢出来。
这同时引来了另一名杀手。
程势见势不妙，立刻丢下眼前的敌人冲过去。
“我说她死了你没听见吗？”
元绮背起那个女孩儿的尸体与三人的战场拉开距离。
程势快速解决一人，见元绮背着尸体仿佛朝什么方向去了，可这时又有人缠上，于是只好专心眼前。
元绮将那人背到自己家中，她家距离司云云家很近，一开始她就观察过，家里有被闯入的痕迹。
但大概是因为里面没有人，依旧沉默的立在黑夜中。
她将那个女孩儿放到自己家，翻出去年她爹喝剩的酒，洒在屋中，摸出火折子。
那个女孩儿叫司玉，比她大一岁，过了年就十四了，长的很漂亮，又聪明又伶俐。
她家里人给她说了门亲事，据说过了年等天气暖和的时候就要嫁过去。
火焰烧起来，渐渐吞没司玉。
如果能逃过这一劫，她一定回来给她立碑。
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她的预期，崔姑姑明明说做的隐蔽些，可他们不仅人手众多，还放火烧村。
司元元必须死。但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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