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尹君唯在旧城广场喂第十二只鸽子时,咖啡杯沿的唇印已经冷却。天文钟正在奏响整点乐章,使徒木偶从铜门后鱼贯而出,死神摇响铃铛的瞬间,手背突然落下一片温热。
小北歪着头啄食他掌心的面包屑,纯白羽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这已是它第七次精准找到尹君唯的位置,琉璃般的眼珠倒映着钟楼尖顶。当它振翅飞向查理大桥时,尹君唯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石砖缝隙里卡着个泛黄信封。展开信纸的刹那,槐花香混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是尹北桡的字迹,墨迹却新鲜得像昨日刚写就。
「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变成你窗台上的常青藤。别难过,我偷偷让护士姐姐每天多浇半杯水,这样就算不在你身边,也能替你净化空气...」
泪水晕开了句尾的笑脸涂鸦。尹君唯踉跄着扶住桥栏,多瑙河在脚下泛起细碎金光。记忆突然闪回那个雪夜,他睫毛上的冰晶在暖气里融化成水珠,顺着泛红的眼尾滚落。当时他以为那是情动的证据,现在才明白是止痛针失效后的生理泪水。
寒风卷着雪粒掠过河面,尹君唯抱着信札跌坐在地。小北落在肩头轻啄耳垂,恍惚间有人从背后拥住他,带着雪松香的气息呵在颈侧:“哥,我回来了。”
他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转身,又垂下了头。
“先生,要占卜吗?”
带着东欧腔调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吉普赛女人摆弄着水晶球,指间铜币叮当作响。当看清硬币上缠绕的常青藤纹路时,尹君唯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十二年前医院里那个疯癫老人给的铜币。
“爱极必伤。”占卜师翻转铜币,露出背面新月的刻痕,“但伤口会开出重生的花。”
天文钟声在这时轰鸣而起。惊飞的鸽群中,有个穿驼色大衣的身影闪过街角。尹君唯的咖啡杯砸在地上,深褐液体在石板缝里蜿蜒成熟悉的轮廓——那是北桡侧脸的剪影。他追着那道幻影穿过三条小巷,直到伏尔塔瓦河畔的旧书店前。
橱窗里摆着《小王子》捷克语版,书页间探出半片常青藤叶。尹君唯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北桡特有的标记方式。推门时铜铃叮咚,穿高领毛衣的男人正踮脚取顶层书籍,后颈露出一小块蝶形胎记——和北桡锁骨上的一模一样。
“需要帮忙吗?”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男人转身的刹那,尹君唯听见血管里结冰的声音。淡棕色瞳孔,天生微卷的刘海,连右耳垂的朱砂痣都在相同位置。只是这道目光里没有缠绵病榻的阴翳,而是盛着阿尔卑斯山雪水般的清冽。
“我在找佩索阿的诗集。”男人晃了晃书脊,常青藤叶飘落在尹君唯鞋尖,“您相信平行时空吗?我总梦见自己是个病人,在雨夜等不会来的春天。”
河风掀起男人的围巾,尹君唯看见他腕间的红绳——编织手法与自己那根完全相同。十二年前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北桡躺在病床上编红绳,化疗掉光的头发刚长出绒毛,像只倔强的蒲公英。他说要把两人的命运编成死结,结果被尹君唯说不吉利。
“要喝热巧克力吗?”男人指着对街咖啡馆,“你看起来像遇见鬼魂的但丁。”
尹君唯的指尖陷进掌心。北桡也爱用文学典故开玩笑,甚至给常青藤取名叫“贝雅特丽齐”。他们坐在靠窗位置时,暮色正给男人的轮廓镀上金边。这个叫卢卡斯的波兰留学生说,他从小反复梦见中国医院的走廊,有个背影清瘦的少年总在雨幕里追逐白蝴蝶。
“上周我终于看清他的脸。”卢卡斯突然倾身靠近,呼吸间有薄荷糖的味道——和北桡手术后含的镇痛糖一样,“他长得和你很像,或者说,你长得像他老去的模样。”
尹君唯的勺子撞在杯壁。当卢卡斯伸手拂去他肩头落叶时,无名指上的银戒擦过下颌——那是北桡十八岁生日时,他们偷偷去古董店买的维多利亚时期对戒。
“抱歉,我该走了。”卢卡斯起身时,铜币从口袋滑落。尹君唯弯腰去捡,却发现地面瓷砖的裂纹组成了“1999.7.21”——北桡最后一台手术的日期。再抬头时,玻璃橱窗映出的却是二十岁的北桡在对他微笑,腕间红绳浸着血,像永远解不开的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