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斑驳陆离的光影在众人那神态各异的眉眼间摇曳不定。
柳悬波澜不惊,他从容且漠然地聆听着魏王氏的辩驳,全然不像宋旌那般,一脸惊诧,嘴唇微张,满眼尽是不可思议之色。
这偌大的旗国,想必只有这般不拘小节的宋旌才会乐此不疲地去记住一个火长的名讳,才会整日与最底层的士兵们打成一片,不会嫌弃他们灰头土脸,不会在意他们衣着破旧、身有异味,而大多数的将领只会不约而同地选择与团、营以下的士兵们保持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
毕竟,在他们的眼中,兵卒与奴仆实则为同一类人。
在沙场上,兵卒不顾生死、舍生忘我地冲锋陷阵,可他们的牺牲也只不过是替那些生来便是领袖的将士换来他们的丰功伟绩。
有些人终其一生,不过是个没有品阶的火长,每一次战役可谓是死里逃生;而有些人连军帐也未曾踏出半步,只因他有一个同为将领的父辈、祖辈,他便能一路步步高升。
正如每一个座高墙深院里的奴仆,他(她)们可以替主子看家、劳作、暖床……甚至是作为一件取悦王公贵族的物品。
他们皆是上位者手中的工具,是世间最微不足道、能任意舍弃的牺牲品。
他们……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柳悬凝望着魏王氏那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他觉着:魏王氏就像这世间众多的天生贵胄一样,仿佛从娘胎里便带着主宰一切的气息,他们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这个被规训得井井有条的世界中,享受一切既得的荣华富贵。他们穿着的,是绣娘们夜以继日织就的锦衣华服;他们居住的府邸,占地辽阔,十几乃至几十亩良田被几丈高的围墙圈入其中,无数的奴仆穿梭其间,侍奉左右,却在魏王氏等人的眼中,不过如无生命的器具一般,从未被当作活生生的人来看待。他们不断传播那些对自己有利的规则与法度,他们企图将这个世界进一步雕琢成他们的掌中之物,让那万代千秋的荣华富贵,如同铁打的山脉一般,得以绵延不绝、永固不衰。
就像魏凡能轻蔑地称含光为“贱种”。
魏王氏或许也从未翻阅过《旗律》中与奴仆相关的篇章,但她那份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却让她毋庸置疑地认为,奴仆杀害主子,简直是天方夜谭,是违背了天地间最理所当然的秩序。
在她看来,奴仆们生来就没有反抗主子的骨气,应无条件地服从主子,这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规矩。
此时,柳悬的眸光又深了几分,他已然确信:魏王氏手中必定握着能替蒋礼洗脱嫌疑的关键证据。
柳悬轻挑一侧眉梢,眼中荡开一抹若有似无的温柔笑意,忽然直言不讳道:“依夫人之见,那蒋公子岂非正是杀害魏公子的元凶?”
魏王氏的眼神原本还有些迷离,可是当她听见柳悬那一成不变的音调时,她的眸光还是逐渐凝聚起来,仿佛从遥远的回忆中被猛然唤醒。
魏王氏用一只纤细的手臂,无力地撑住额头,一脸心焦力竭之色,她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愁绪愈发得浓郁,好似一团在水中晕开的墨渍,也不知她从含光的过去联想到了何种隐秘之事。
“郎君真是爱说笑”,魏王氏的声音轻柔细弱,夹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疲惫,“妾身不过一介深闺妇人,哪敢妄言有何高见……”
魏王氏那惯用的寒暄之语甫一脱口而出,她便神色一凛,宛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乍然意识到柳悬的提问恰好直戳她的心事,精确地命中“靶心”。
魏王氏不自觉地收紧手指,她在垂首之际,强压下内心的慌乱。
深吸一口气,魏王氏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与镇定。
魏王氏轻扬下巴,笑意吟吟,她仪态万千,耐人寻味地瞧了柳悬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妾身昨日于德馨殿中初闻亡夫竟是蒋公子所杀时,心中也极为诧异呢~”
柳悬这看似随意的一问,似乎在不经意间,将谈话的主动权又递交到了魏王氏的手中。
魏王氏仿佛回到了久违的主场,她顿觉周身无比通畅,一时信心倍增,娇媚地站起身,身姿轻盈得宛如一枝摇曳生姿的牡丹,迈着愉悦的步子,缓缓走至柳悬的身后。
在魏王氏的言辞中,柳悬自然能觉察出那一丝调侃的意味,那分明是在奚落他昨日得出的检验结果。
这一情形,让柳悬内心的猜想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
“哦?”
柳悬轻启薄唇,吐出一字,温和中暗含几分探究之意,宛如古刹中一座慈眉善目的活佛金身,平静、祥和的外表下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幽涧,令人无法捉摸。
“妾身记得,那约莫是前年盛夏的一个傍晚。”魏王氏在柳悬与宋旌的身后来回踱步,她的步伐不急不缓,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她早已精心盘算好的棋盘之上。
她一边用余光悄悄扫视着宋旌与柳悬的背影,一边慢条斯理地陈述着:“亡夫那日突然带了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回来,那公子生得一副好相貌,唇红齿白,倒真是个惹人怜爱的主儿。”
魏王氏掩唇浅笑,眉眼弯弯,恰似月牙破云而出,她的双肩微微抖动,笑声便从指缝间溜了出来,带着丝丝缕缕撩人心弦的软糯,在空旷的屋内肆意穿梭。
“自那以后,两人便形影不离,时常相携出入玉露坊,好似总有说不完的话。”
说着,魏王氏一手绕过胸下,优雅地托住另一只手的手肘,另一只手则拈着一条绣工精美的丝娟,轻轻抵住下巴。
“时至今日,细细一算,我才发觉亡夫与蒋公子相识之期,已逾两载之久。”
魏王氏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她假意掰着指头算了算,那看似无意的动作却略显做作。
魏王氏语调悠长,带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由衷地感叹道:“一个刺史之子,一个都尉之子,两位皆是金尊玉贵之身,平日里好得跟一个人似得,时常同榻而眠。”
在停顿了片刻后,魏王氏驻足于柳悬的身后。
她微微颔首,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柳悬,她的唇角飞扬,笑意似盛放的罂粟花般,愈发得诡谲昳丽。
魏王氏故意嗤笑一声,接着用婉转的语调,向柳悬突然发问道:“郎君说说,这般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兄弟情’又怎会平白无故,忽地反目成仇?”
魏王氏这一番话,不出意外地跟昨夜柳悬在八角小楼中反问宋旌的那一段话恰好对应上了,正中宋旌那百思不得其解的关键之处。
显然,魏王氏对魏凡与蒋礼之间那层秘而不宣、纠葛复杂的关系心知肚明,但她依然选择置身事外,仿佛她与魏凡毫无瓜葛一般,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姿态。
“倘若只是意外呢?”
听到这儿,沉默良久的轻红也忍不住抛出了自己的揣测。
轻红微微皱眉,一脸困惑,她着实无法理解魏王氏话中的深意,她只能就着那浅显的表层含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解释蒋礼杀害魏凡的种种可能。
“意外?”
魏王氏的反应出奇地迅速,她先是惊问出声,旋即情不自禁地咧嘴大笑。
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魏王氏又连忙用丝娟虚掩住上扬的唇角,她那一双精明透亮的眼眸中,依然闪烁着遮掩不住的揶揄之意。
她望向一旁天真烂漫的轻红,一双笑意盎然的眉眼瞬间弯成了两条细缝。
“一击命中心脏,力道之迅猛,目标之明确,这分明是谋杀,绝非意外所能为之。”
宋旌神色凝重,语气斩钉截铁,他未等魏王氏开口嘲笑轻红的无知,便率先否定了轻红的猜想。
昨夜,宋旌与柳悬一同复原了魏凡的死亡现场。
那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当时,蒋礼卧于魏凡身下,他分明是趁魏凡耽于情事之际,手持刻刀,猛地刺入魏凡的胸腔,而蒋礼持刀刺入魏凡的力道之狠、位置之准,无一不彰显出他那时想要魏凡一击毙命的决心。
“心脏?!”
魏王氏听得宋旌此言,先是微微怔愣一瞬,继而爆发出比先前轻红说“蒋礼刺伤魏凡只是一个意外”时还要尖锐、谐谑的质问声。
魏王氏那刺耳而轻蔑的嘲笑声,令宋旌与轻红的心中不约而同地一紧。
她那满是不可置信的眼神从轻红的身上转移至宋旌的身上,随即,一种不可言状的复杂表情在她的脸上蔓延开来,那表情似惊诧、似讥讽、又似惋惜与同情。
魏王氏哑然失笑,仿佛欣赏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好戏,她用双手捧住隐隐作痛的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浑身发颤,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欢愉之气。
柳悬就那样不为所动,不动如山地端坐在轮椅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无法撼动他内心的平静。
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从茶案上重拾起那一碗早已凉透的茶,神色淡漠。
“倒教夫人见笑了。”
在柳悬微微俯首间,一抹浅笑在他的唇边悄然绽放,他的言辞尽管谦卑得仿若一粒尘埃中的微沙,但是他的语气却显得从容不迫。
此言一出,柳悬也不再像方才那般穷追不舍,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
此刻,他忽然变得惜字如金,每一个字都吝啬于吐露,态度隐晦,仿佛不愿再表露分毫。
然而,魏王氏却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她从柳悬轻轻端起茶杯的微妙动作中体会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意,那动作寻常而刻意,宛如一缕清风掠过湖面,泛起点点涟漪。
魏王氏直起腰来,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复杂的心绪,随后,用指尖拭去那一道未干的泪痕。
在这无声的邀请下,魏王氏顺着柳悬那时有时无的指引,朱唇轻启,继续娓娓道来:“若是换作旁人,蒋公子那一刀,或许当真会要人性命,可若是换作亡夫……”
正说到关键之处,魏王氏的声音却陡然一顿,仿佛在有意吊着众人的胃口。
就像孩童逗弄猫咪一样,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突然,魏王氏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高深莫测,引人无限遐想:“两位郎君,可曾听说过那传说中的镜像人?”
魏王氏半眯起双眼,她模仿着说书人的腔调,语调抑扬顿挫,将她自幼从戏本子上听来的传闻,一字一句、流畅自如地复述出来:“镜像人,悖天地而降生,得命运之独宠,逆众生之道而行,其身犹如镜中倒影,有违世间之常理。”
魏王氏的话音刚落,柳悬的瞳孔便猛地一颤,倏尔抬起眼帘,整个人瞬间警觉起来,周身散发出一股凌冽的气息。
“你是说,魏子谦的心脏,竟自幼生于右侧!?”
宋旌的反应比柳悬更快,也更为激烈。
他怒目圆睁,卒然起身,一掌拍在身旁的茶案上,茶案剧烈震颤,案上那盏为他沏制的茶碗在颠簸了数下后,终是摇摇晃晃,跌落进尘埃里,发出“啪嗒”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宋旌满脸涨得通红,他怒而转身,面向不以为意的魏王氏,厉声喝道:“如此重要的线索!你昨日在德馨殿中,为何只字未提?!缄口不言!?”
宋旌心中怒火中烧,几乎难以遏制。
这魏王氏,明知蒋礼是无端遭人恶意陷害、冤枉,也清楚魏凡胸口的刺伤绝非常理之中的致命伤。
昨日在柳悬查验魏凡的尸身时,她就那样熟视无睹地静立于一侧,一脸漠然。
即使重来一次,她也依旧选择了作壁上观,宁愿袖手旁观地听着那些荒谬的指控,也不愿为公道正义发出半点声响。
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瞧着一个无辜之人被肆意污蔑,就连与她朝夕相处了七年的枕边人,她也浑然不在乎,更不想替他查明真凶,以告慰他那含冤而死的亡灵。
“哎哟哟~瞧瞧咱们宋将军这火急火燎的性子哟……”魏王氏娇嗔一声,手中那条浸透了浓浓香气的丝娟轻轻一甩,她身姿妖娆,宛如一条蜿蜒游走的灵蛇般,漫步至宋旌身侧。
她唇角衔笑,媚眼如丝,用那柔得能滴出水来的语调,向仍余怒未消的宋旌低声抱怨着:“要我说啊,宋将军您呐,身为禁军统领,位高权重,在盛京城里,本该是威风八面,谁见了您,不得给您三分薄面儿?可您昨日不过也是一时心善,在大理寺的公堂上,随口替那无辜的蒋公子分辩了几句,却被逼得当堂立下‘生死状’,如今还得为此四处奔波……”
说着,魏王氏故意眨了眨那一双如秋水般清澈的眸子,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娇弱姿态。
“而我呢?”魏王氏轻叹一声,声音里满是无奈,“我只不过是个流落异乡的小寡妇,我一瞧见那问事官身上的官服,就吓得心肝儿颤、腿肚儿软,我又哪敢在他们问话之时,答非所问,擅自胡言乱语呢?”
魏王氏的丝娟在空中划过一道曼妙的轨迹,擦着宋旌的肌肤而过,最终轻飘飘地搭在宋旌身旁那张空无一人的木椅之上,仿佛有意留下一缕余韵。
魏王氏的双手分别撑在空椅椅背的两端,她的身子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再者说,那大理寺的诸位爷,要是能像两位郎君一样,对此事尽心尽力、心存疑虑,多来这小院里仔细瞧上两眼,他们又怎会觉察不出其中的蹊跷?”
说罢,魏王氏轻抬莲步,似要朝椅子前方的宋旌靠近。
就在魏王氏行至宋旌身侧时,柳悬那清冷且略带质疑与警示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打断了魏王氏接下来的举动:“夫人何以断言,魏子谦的体魄异于常人?”
柳悬的介入并未让魏王氏放弃一探究竟的念头,反而更加强烈地激发了她的好奇心。
“那自然是……”魏王氏一边不紧不慢地回应着柳悬的问话,一边倾身相靠,仿若一只依偎在花枝上的娇莺,试图将玉软花柔的身子靠在宋旌的臂膀上,那弱柳扶风的模样活脱脱就是那日她靠在魏凡怀里时的小鸟依人状。
然而,宋旌才刚刚感觉到一丝陌生的气息,他便像是被蛇蝎蛰咬了一般,脸色霎时变得惨白,陡然间撤出一大步,动作迅捷,身形矫健,如同躲避一只穷凶极恶的洪水猛兽般,闪身至柳悬身后,双眼圆睁,一脸惊恐地望向魏王氏,那眼神中分明写满了厌恶与排斥。
魏王氏彻底扑了个空,可她却丝毫未显羞恼之色,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别有深意地瞧了宋旌一眼,又柔情蜜意地望着柳悬,笑弯了一双眉眼。
随后,她踏着细碎的步伐,朝着刚刚向她发问的柳悬行去。
宋旌见状,心弦紧绷,又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整个人绷得像是一张被拉满的弓。
他硬着头皮,身体僵硬地挡在柳悬的前方,那略显笨拙的姿态中带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曾试图在与魏王氏保持距离的前提下,阻拦魏王氏的靠近。
可在魏王氏的眼中,宋旌那克己复礼的阻拦实在是构不成任何的威胁。
她灵巧地穿过宋旌这一道防线,一步步向柳悬逼近,在柳悬的身前停下脚步,俯身向前。
“妾身未离闺阁时,曾于家父军中偶闻亡夫随阿翁出征伐鳖,左胸中箭,却犹能安然无恙一事。”
魏王氏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她毫不在意宋旌与轻红用那满是不安与警惕的眼神去打量她,她从容地从柳悬的手中接过那个凉透了的茶碗。
此刻,魏王氏的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她收敛起与宋旌玩闹的心思,变得异常爽快。
她不再与柳悬兜圈子、打哑迷,而是选择直截了当地亮明底牌。
她的眼神坚定而明亮,仿佛在说:我笃定你柳悬即便是得到了这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你也依然会有求于我。
魏王氏端着茶碗,不慌不忙地踱步至风炉旁。
那风炉上的炭火烧得正旺,金鍑中的沸水不停地翻滚着,散发出阵阵热气,与这炎炎夏日显得格格不入。
魏王氏微微弯下腰,她手握茶勺,慢悠悠地从金鍑中舀出几勺沸水,那沸水如飞泉般稳稳落入柳悬的茶碗中,激起一圈圈细腻的涟漪。
“依妾身之拙见,郎君若真想查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何不将眼光放在含春那贱种与他那不知所踪的‘小媳妇’身上。”
魏王氏一边说着,一边悠然自得地盖上茶盖,手法娴熟地轻轻一摇,瞬间茶香四溢。
“虽说他与含光同属贱籍,但有主的东西与无主的东西,那东西对主子的心思可是大相径庭。”魏王氏顾自说着。
柳悬则默不作声,细细聆听。
柳悬心中明了,魏王氏的言外之意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据连松所得的供词所述:含春本是歌舞戏戏班的一名乐伎,去年夏季与小君含烟一同被魏凡强行掳入院中。然而,小君含烟在年前腊月间突然不知所踪,如今只剩下含春一人在院中伺候魏凡。由于含春与含烟至今仍未到官府中去办理相应的改籍手续,因此含春目前并不属于任何一个特定的主人。尽管他赖以谋生的技艺让他难以被当作良民去看待,仍然被视为贱籍中的乐籍,但他实际上却拥有着一具完好的“自由”身。
“常言道,戏中情深戏外薄。”魏王氏笑靥如花,春风得意地绕过宋旌,款款行至柳悬身前。
魏王氏在柳悬的身前盈盈下蹲,动作优雅,行了一个标准的蹲安礼。
她用双手小心翼翼、无比虔诚地捧着那温烫的茶碗,将茶碗高举过额顶,恭恭敬敬地递至柳悬的眼前,仿佛那茶碗中盛得不是普通的茶水,而是她那至诚至真的心意。
“说不定,这背后就藏有那佛口蛇心之人,精心编织了这一场好戏,也犹未可知呢~”魏王氏的声音沉静而轻柔,却带有一丝难以捉摸的韵味,令人不禁浮想联翩。
她保持着下蹲的姿势,一动不动,低垂的眉眼间流露出乖巧与驯顺,仿佛一尊静待吩咐的玉雕,只待柳悬从她那一双被茶碗烫得微红的指尖中接过那一碗满载着无尽“心意”的热茶。
柳悬微微垂首,目光宛如秋夜月色般清疏孤冷,直直落在魏王氏那熟透了的指尖上,眸光一明一灭间,仿佛深渊在悄无声息地吐息。
“夫人对大理寺诸位郎君皆三缄其口之要事,却愿慷慨相告于我等,想必获此讯息所需付出的代价,必定不菲吧?”柳悬轻抿薄唇,言辞间隐匿着一丝笑意,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探究。
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茶碗中袅袅上升的热气,仿佛能从那轻盈的雾气中窥探出什么秘密,却并未伸手去接魏王氏递来的茶碗,就那样,任由那份画蛇添足的暖意在半空中弥漫。
魏王氏的手微微一颤,茶碗中的茶水仿佛受惊的鱼儿般猛地晃动了一下,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飞溅而出,洒落在干涸的地砖上,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她稳稳地托住茶碗,手中的力道彰显出她心底那一股倔强,她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在柳悬的注视下,魏王氏的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紧张,但她强自镇定,又恢复了那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
“郎君所言不错。”魏王氏毫不避讳地回应着,没有片刻的犹豫与迟疑。
见柳悬仍未有应承之意,魏王氏索性潇洒起身,径直行至柳悬右侧的茶案旁。
魏王氏将茶碗轻置于茶案上,随后就近落座于本该属于宋旌的木椅上。
“据我所知,当年亡夫被敌军死士刺心而未毙之实情,除却亲眼目睹的沿海将士与我,世间再无旁人知晓此事,”魏王氏抬起右臂,轻轻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她斜靠在椅背上,微微侧首,凝望着柳悬,语调匀速流畅,却字字珠玑、铿锵有力,“抑或是说,宋将军能于短短数日之内,跨越千山万水,寻得那万里之遥的证人?亦或是郎君即便空口无凭,也妄图当堂剖开亡夫的尸身,以证蒋公子的清白、无辜?”
魏王氏漫不经心地瞥向宋旌,轻描淡写地提及“万里寻证”与“当堂剖尸”,仿佛那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儿戏。
然而,那禇地,乃是魏鹏盘踞多年的老巢,其势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险恶程度,不言而喻。
眼下,魏凡之死是否与朋党之争有关联尚不得而知,但蒋礼涉案,已使此事的性质骤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此情形下,莫说魏鹏能否让宋旌在茫茫人海中寻得魏王氏所言的证人,即便宋旌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千里迢迢,寻得了证人,他又如何能在五日内,从遥远的禇地,将人顺利带回京都?
这无疑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再说那当堂剖尸一事。
若魏鹏背后的那一股势力是铁了心要在太子与蒋聪之间挑起事端,那么即便魏鹏心如明镜一般,深知魏凡并非蒋礼所害,他也绝无可能点头应允宋旌当堂剖尸之请。
倘若宋旌一意孤行,敢在魏鹏进京之前擅动魏凡的尸身,那蛮横霸道惯了的魏鹏怕是要怒吼着将宋旌也“剖”个明白,以泄心头之愤。
或许魏王氏正是料到了宋旌会陷入这般绝境,故而她的语气中满是嘲弄与讽刺,眼中亦闪烁着兴致勃勃的光芒。
魏王氏的心里一清二楚,柳悬与宋旌只有短短数日,他们已是山穷水尽,再也寻不到比她更有力的证人证据来揭开魏凡之死的谜团。
而她,却是这盛京城中唯一能够戳穿谜雾之人,唯有她能证实魏凡之死与蒋礼在魏凡胸前刺的那一刀毫不相干。
“你……!”
宋旌气得面色铁青,青筋暴起,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他双手紧握成拳,一时被气得发昏,险些就克制不住自己,要冲上去与那放荡又嚣张的女子动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好在柳悬眼疾手快,主动握住了宋旌的手腕,那力道恰到好处地阻止了宋旌的失控,勉强遏制了宋旌的怒火。
“宋将军,何必如此动怒呢?”魏王氏将双手交叠于胸前,神态慵懒至极,她斜睨了宋旌一眼,眼中满是轻蔑与不屑,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她不紧不慢地抬起一只纤纤玉手,指尖轻挑,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她狡黠一笑,眼眸眯成一条弯弯的细缝,目光却直勾勾地望向柳悬,“妾身所求,实则微不足道。”
说罢,魏王氏身形一动,宛如清风拂柳一般,款步走向柳悬身后。
她的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似乎藏着百转千回的算计与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事于妾身,犹如攀登绝壁,难如登天;然于宋将军,不过唇齿之间,只言片语即可。”魏王氏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暗含一份无奈与期盼。
正当她伸出一只涂有丹蔻的柔荑,想跟柳悬拉近一些距离,即将搭在柳悬的轮椅上时,宋旌却猝然出手,一把抢过柳悬的轮椅,动作迅捷如电。
柳悬端坐于轮椅上,身形未动分毫。
然而,宋旌这一扯,却让柳悬瞬间从背对魏王氏转为面向魏王氏。
柳悬依旧维持着那份处变不惊、心如止水的超然风范,即便面对宋旌那突如其来且异常激烈的拉扯,他也未曾有丝毫的慌乱或狼狈,仿佛早已对宋旌所带来的种种意外与变故习以为常。
“愿闻其详。”
柳悬的声音沉稳而冷冽,从宋旌身前悠悠传来,他岿然不动,好似自带一股无形的威压,令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此刻,柳悬并不在意宋旌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他只在意魏王氏心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倒是想知道,究竟是何等要事,能让魏王氏如此煞费苦心、大费周章?又是何种要事,非得“宋将军”亲自出马,且于宋旌而言,处理此事还显得异常轻松?
魏王氏几经试探,也算是从宋旌与柳悬的言行举止间窥出了一丝端倪、瞧出了一些门道。
她看出宋旌对柳悬言听计从,而柳悬相较于宋旌,则更为深藏不露、难以捉摸。
于是,当柳悬那清朗、通透的声音在屋内回响时,魏王氏的心中便已然明了:柳悬的态度,无疑就代表了宋旌的态度,而她,自是无需再多言半句。
“家兄麾下,有一家奴,名曰獚顺。”
魏王氏边说边从袖中缓缓抽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那信封的封面上,“獚顺”二字赫然入目。
“此人自十七岁从军以来,便屡建奇功,可谓是战功赫赫。”
魏王氏将信封郑重其事地放在柳悬的茶碗旁,目光越过柳悬,投向他身后的宋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今朝虽仅屈居于一队正之职,但我相信,假以时日,他必能成长为一名独当一面的良将!”
提及“獚顺”之名,魏王氏的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难以名状的温柔与欣赏,那动人的神情,像是在追忆一位阔别多年、情深意重的“挚友”,言辞间所透露出的亲昵,早已超越了主仆的界限。
“妾身别无他求,只是怜惜此人空有一腔热血与胆识,却被奴籍所缚,无法大展宏图。”
魏王氏言辞恳切,说到激动处,她忽然上前一步,以前所未有的庄重姿态,径直屈膝跪下。
裙摆轻扬,尘埃微起。
“因此,妾身斗胆,恳请白虎将军能成为他的伯乐,将他提拔至将军麾下的伏方禁军中,赐其良籍,予他一片展翅高飞的广阔天地。”
魏王氏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言罢,她深弯下腰,向宋旌与柳悬行了一个无比沉重的顿首礼。
宋旌从未受过女子,尤其是官家子女这般无缘无故的大礼,一时之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柳悬,脸上尽显惊愕与不解之色。
柳悬轻摇木轮,靠近茶案,拾起茶碗旁那一封泛黄的信封。
“不过一介家奴,又何须夫人行此隆重之礼?”
柳悬的轮椅在沉寂而紧张的屋内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响。
他勾起一抹淡笑,嗓音如清冽的山涧泉水般悦耳动听,“只是柳某不明,令尊乃縠州司马,令兄亦是缂州折冲府中,率领三百铁骑的校尉,夫人夫家阿翁更是折冲府都尉,这般显赫家世,夫人若意欲为一家奴脱籍,岂不是探囊取物?又何须舍近求远,丢下灶王拜山神?”
柳悬的三言两语,瞬间刺破了魏王氏的伪装,令她的脸颊染上了一抹绯红。
魏王氏也未曾料到,柳悬对她的身世竟如数家珍,了如指掌。
魏王氏的眼中出现了一刹那的慌乱,旋即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郎君何须多问?郎君只需知晓,家父家兄绝非愚钝之人,必不会、亦不敢阻挠宋将军便是。”
“至于蒋公子一事,”魏王氏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微微一顿,似是在认真斟酌每一个即将吐露的字,“倘若宋将军今日愿暂存此物,待他日妾身重返禇地前,将军能加盖徽印于其上,妾身愿以身家性命为誓约,甘愿当庭陈情,力证蒋公子之清白。”
魏王氏目光灼灼地望着柳悬。
柳悬将手中带有淡淡霉味的信封放在阳光下,翻来覆去地瞧了瞧。
他用指尖撬开那已略显斑驳的封蜡。
随着封蜡从封口处脱落,他抽出了其中的纸张。
那几张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一位小卒在七年间用血肉铸就的所有功绩。
这些大大小小的功绩,虽然算不得惊天动地,却也如繁星点点,足以照亮他一路攀升至校尉这一官阶的征程。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他至今仍屈居于队正之职,仿佛纸上所记载的功绩皆不过是一纸空文。
柳悬的视线在发霉的纸页间快速地游走。
当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张崭新的黄纸上时,那张魏王氏渴求宋旌加盖徽印的军令跃然入目。
军令中,魏王氏特意强调,要将那名为獚顺的小卒改为良籍,并封为伏方禁军十二军中金鳞军下奇兵营的校尉。
只是,这张军令还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落款,所以一直无法公之于众。
柳悬细细品味着信中的每一句话,对魏王氏为何不惜一切、费尽心力地向宋旌求助,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
旗**队,号称“神威军”,其最高统帅是幸帝顾锦城,其次才是天赐将军宋言章。
神威军下,又分为伏方禁军、丹野禁军、东宫禁军、各地方军与边防军,他们各司其职,如众星拱月。
其中,伏方禁军分为十二军,其最高统领是御赐称号为“白虎将军”的宋旌,伏方禁军既可抵御外敌、征战四方,也可平定内乱、剿灭匪寇,是旗国神威军中势力颇为强悍的一支军队;而丹野禁军则是守护皇城的一道防线,他们暂无统帅,直接听命于圣上;至于东宫禁军,则如其名所示,直接受太子管辖,专职负责确保东宫内外的安危。
正应了那句“天高皇帝远”,在神威军的庞大体系中,地方军与边防军犹如一群脱缰的野马,凭借着他们地处偏远、监管不易的地理优势,愈发得难以管控。
魏鹏,身为地方军的一员,理论上应归宋言章统辖。
然而,强龙难压地头蛇,近年来,各地地方军隐隐有脱离神威军管控之势,他们或明或暗地扩充势力,不断挑战以宋言章为首的神威军的权威。
魏王氏或许已经洞察了地方军中日趋抱团的苗头,意识到在地方军中,以獚顺的身份,将永无出头之日,因此,她唯独向宋旌一人求助,便是打算让獚顺彻底脱离地方军的掌控。
如魏王氏所期盼的那般,柳悬果真再未多言半句。
他只是默默地将那几张泛黄的信纸沿着已有的痕迹,仔细折好,塞进了原本的信封中,随后又将信封掖入袖袋深处。
这一系列干脆利落的动作,仿佛在无声地向众人宣告,他已默许了魏王氏的请求。
轻红见状,连忙上前,双手扶住魏王氏的臂膀,将她从地面上搀扶起来。
魏王氏缓缓起身,眼中满是感激之色。
她望着面前一脸淡然自若的柳悬,又瞥见一旁满心疑惑、眉心紧锁的宋旌。
心中不禁暗自思量,她也不明白自己偏信这位文弱儒生,究竟是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不过,出于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以及她对儒士重诺如金的深深信任,她还是打消了心中的最后一丝顾虑。
魏王氏长吁了一口气,重新落座于那张空置的玫瑰椅上。
在经历了一番明里暗里的博弈后,双方勉强算是达成了合作。
柳悬在辞别魏王氏之前,本想趁机再深入挖掘那场猝不及防的走水是何缘由。
可是魏王氏却声称,自己当夜是被院中侍从那惊恐万分的惊叫声吓醒,彼时魏凡被害身亡,院中忙作一团,她也无暇顾及走水一事。
待她缓过神来时,院中的火势早已被众人扑灭,而她也未曾亲眼目睹那场火灾的具体情形。
见柳悬对那场无足轻重的火灾如此重视,刚得偿所愿的魏王氏便很给柳悬面子,顺势卖了个人情,说是待会可以安排当夜发现火势的侍女单独陪他们在院里转一转。
柳悬见状,自是欣然应允下魏王氏的盛情提议。
其后,他转而向魏王氏讨要了魏凡生前遗留的药粉与药渣,以及那张用于治疗头痛的药方,仿佛是盘算着从中发掘出一些新的线索。
此时,宋旌就守在柳悬身后。
就在轻红随魏王氏唤来的侍女准备前往八角小楼与后厨取物之际,柳悬突然拽住轻红,贴近轻红的耳畔,与她低声细语了几句。
柳悬的声音极为隐秘,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宋旌,也无法听清其中的内容。
只见轻红听完柳悬的吩咐后,脸上绽放出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
她向柳悬点了点头,朝柳悬默契十足地眨了眨眼,仿佛已经领会了柳悬的意图。
接着,轻红便热络地挽住侍女的手臂,与那位极其克制与拘谨的侍女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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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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