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征曾两次心软。
从平王府里出来时已近午时,太阳挂在头顶上,他转头见墙边蹲着一个人,凭借着自己在军中对着许多人练出的过目不忘的本领,断定那就是曾见过的沈四小姐。
是叫……沈云轻?
沈云轻正蹲坐在墙边,低头看着自己衣服上那个大洞,发出一声叹息,突然听见有人喊道:“沈四小姐?”随后一个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这会儿的太阳看着格外地高,也格外地亮,沈云轻抬起头有些看不真切,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那人见状蹲下身来,同她温和地笑道:“我是宋征,你还记得我吗?”
“宋征!”
沈云轻想起来了,眼睛亮了亮,语气中带着惊喜,“当然,你上次救过我们,我记得你,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宋征也没想到。
他问:“沈四小姐你在这做什么?”
闻言,沈云轻的眼神跟着心情又一起低落下去,她抱着膝盖,偏过头轻声道:“我不叫沈四小姐,沈云轻,你叫我云轻就好。”
其中显然有隐情。
她不肯说,宋征也不好追问,这世上有两种事情不能轻易沾染,一是别人家事,二是女孩心事,眼下的情况恐怕也不外乎是这两种。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月余,沈云轻既然回了家,见了自己的父母亲人,就没有独自一人在这儿的道理,宋征想,此时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礼貌离去,他们只有一面的交情,不出意外以后也会是陌路之人,有些话并不适合对陌路人说。
交浅言深是大忌。
但沈云轻瘦瘦小小的一点蹲在那里,脸色是倔强又可怜的神色,宋征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拔腿就走。
不仅没有走,他挪了挪脚下的位置,索性和沈云轻一起并排蹲靠在墙边。
“你是在这里找什么东西?”宋征试探问道。
沈云轻不说话。
宋征再问:“在这儿等什么人?”
沈云轻还是没反应。
宋征又问:“还是你迷了路?”
这句说完刚落,沈云轻抱着膝盖,总算从鼻腔轻轻发出了“嗯”的一声。
那就是迷路了!
想沈云轻刚回来不久,对细粱城的路不熟也是情理之中,宋征提议道:“要不我送你回去吧?不过我没去过沈家,你记得是在哪条街道上吗?或者我带你去也行。”
他自问足够耐心,沈云轻却把头摇的飞快。
“我不回去。”
“为什么?”
宋征看着沈云轻面色纠结的样子,忽然福至心灵:“你是……在家中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吗?”
沈云轻:“……”
看来真教自己猜中了,见她咬唇不语,宋征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敲起了边鼓。
他曾救过自己,想必今日也是好心,沈云轻纠结了一会,还是有些难为情地交待了:“我其实是爬墙偷跑出来的,我不回去,我要回香积寺找我师父她们。”
宋征有些哭笑不得,怪不得她如今独自一人,形容狼狈地蹲在这儿,翻墙?亏她想得出来!
“你是为什么偷跑出来呢?”
沈云轻眸色暗了暗,有些晦涩地开口:“因为我实在是在沈家待不下去了。”
沈云轻从小到大没干过这种翻墙爬树的勾当,努力了好久,还刮坏了一件衣裳,才好不容易跳到了大街上,却又在沈府外迷了路,细粱城四通八达的道路每一条看起来都那么地陌生,她本意只是想找到车行,租一辆马车回寺庙里去,不料竟然步步艰难。
既然如此,自己费了那么大劲偷跑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实在是太蠢了!
她在心里骂完自己,转头满怀期冀地看向宋征:“你能帮我找辆车吗?”她掏出钱袋晃了晃,“我有钱!只是一直迷路,这座宅子倒是挺大的,糊里糊涂就走到了这里。”
虽然不顺,准备的倒还挺充分。
宋征瞥了一眼沈云轻口中这座挺大的宅子,正是平王府。
平王卫夷虽是幼子,却是继后齐氏所出,先太子遇刺身亡后,他就不仅是幼子,更是陛下仅剩的唯一嫡子,之所以没有被封太子,是因为陛下已有皇孙。
皇孙名唤卫戍,为先太子妃玥姬所出。
东宫腾不出来,卫夷长大后陛下所赐的府邸自然就大了些。
离家出走的人连路费也带了,不一定是好事还是坏事,宋征自觉自己若是不答应,眼前无论如何是要走的,路上再出了什么意外就不好了,可也不能真应了,她一定是和家人闹了不愉快,说不定这会儿沈家人已经发现人不见了,只要多拖住她一会儿就好。
于是应道:“好,我帮你。”
说着,他站起来,但或许是起地太快没有站稳,总之,宋征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幸而旁边的沈云轻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
“多谢,”宋征感激道。
他看看周边,伸手指道,“我好像是蹲久了腿有些麻,我看那儿有个面摊,劳烦你扶我去坐一会儿。”
沈云轻看过去,见是对面一家面摊,老板是个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头儿,此时正在锅台前煮面,旁边支了一块遮荫布,略摆了几张桌子椅子,几个路过的人在那里埋头吃面。
“好。”她点头道,扶着一瘸一拐的宋征走了过去。
刚坐下,宋征便对着老头儿叫道:“来两碗面。”
老头儿应了一声。
沈云轻没什么吃饭的心情,可还来不及拒绝,宋征就已经熟练地从面前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分给沈云轻一双:“拿着,你正好吃点东西,要是走了,在路上想吃饭可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有些道理……看着递到面前的筷子,沈云轻还是接了过来。
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宋征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先前救命的恩情还没报答,现在又要麻烦人家,于是赶紧从袖子掏出钱放在桌子上。
“这顿饭我请,谢谢你之前救我,还有这次也愿意帮我,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宋征不在意地笑道:“没什么,救人救到底,说起来当初还是我带你回的细粱城。”
说的是那日夜行进细粱城。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总要跟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走吧?否则我把你送走了,你家人来找我要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呢,我帮了你,你也不能让我惹火烧身吧?”
也是,沈云轻不想再额外给宋征添麻烦:“你就说是我自己要走的。”
宋征低头笑了笑。
“沈姑娘,”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道,“这可不是在你原来待的那个小庙。”
“这里是天子脚下,虞国的都城,红口白牙说不清楚,一切都要讲王法,我说你是自己走的,你父母不信要拿我见官可怎么办呢?放走了你,我一张嘴解释不清是要吃官司的。”
“这么严重?”沈云轻呆呆地张嘴。
“可不是。”宋征心里好笑,面上还是一本正经。
沈云轻低下头,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筷子尾巴“嘚嘚”地点着桌子。
自己一时负气跑出来,若说前因后果,自己也说不清是对是错。
说不说?又怎么说呢?
恰好这时老板把他们要的两碗面煮好了,端上来后,宋征将其中一碗往沈云轻那边推了推:“吃吧。”
他说:“边吃边说。”
沈云轻:“……”
平心而论,沈云轻觉得沈家没什么不好,事实上沈夫人对自己是很好的。
只是有时候这种好反而生分。
当日回到沈家后,沈夫人除了先前哭了那么几次,后面便异常地有精神,脸上也有了笑意。沈老爷用完早饭后照例出门去,沈家几个小姐也各有各的功课,她拉着沈云轻回了自己的小院,心心念念的小女儿接了回来,想到从今天起多年的遗憾没有了,她就只有欢喜,和一颗按捺不住想要弥补的心。
沈家几个姐姐都住在后院,沈夫人却别出心裁地把沈云轻的住房单独设在了自己身边。
她说:“小云儿你以后就跟着娘住,我特意给你收拾了西厢的屋子,你姐姐她们都在后院,你看这屋里还缺什么,或者要有不喜欢的,娘也马上让人给你添置、给你换。”
早晨的太阳照进屋子,显得格外亮堂,宽敞的屋子里各式陈设一应俱全,纱窗碧绿,妆台琳琅,垂幔半遮的床上铺着崭新的的寝具,四角系着的香囊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沈云轻想,这地方比自己原来住的不知好了、又大了多少!
见她说喜欢,沈夫人笑意更深,甚至要立刻帮她把带来的行礼收拾了,沈云轻拒绝不动,丫鬟们要帮忙也不行。
“小云儿,你这是……”她打开沈云轻的包袱,笑意却凝固了。
只见包袱里装的是两身换洗的衣物,和七八本经书,沈夫人拿起来看了看,书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磨损,显然是经常翻阅造成的。
沈云轻尚且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衣服是从沈家带来的,经书是自己经常翻阅的,但沈夫人的兴致已经低落了下去,饶是她有些愚钝也感觉得到。
她徒然解释道:“我东西不多,这些经书是我日常在寺庙里看的,下山就一起带来了。”
但这话显然不是沈夫人想听的,她依旧是那样哀戚美丽的一张脸。
为什么?沈云轻在脑中拼命地想。
却想也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是这种反应,她为什么不欢喜了?
沈夫人鼻子一酸,爱怜地看着眼前手足无措的小女儿:
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哪里知道当母亲的心肠呢!
当年送走这孩子本就非沈夫人所愿,这么些年虽然一直对外说沈云轻是在寺庙积福,事实上她自己再清楚不过,是婆母要立威,她的女儿要去吃苦受罪。
家里三个姐姐平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唯有小女儿在深山古寺里啃着萝卜青菜,没有过好衣裳,逢年过节也没有热闹瞧,只能对着冰冷的佛像一遍遍地念着佛经,这佛经诘屈聱牙,给若璃若琬她们这样的年轻女孩儿谁能看得进去?也只有她苦命的小云儿。
以至于回家了,大老远的竟然只有这两身衣裳,拿着几本经书当宝贝似的带来带去。
沈夫人径自感伤,想了这许多,沈云轻一概不知。
若她说出来还好,那么沈云轻就会告诉自己的母亲:其实我的日子没你想得那么难过,我从来没见过,当然也就不会羡慕什么好衣裳,好热闹。
至于诘屈聱牙的佛经,从小到大念惯了,师父她们还要靠佛经来教寺里的孩子们识字,多亏了这些经书,还有师父,沈云轻才没真成了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她们母女二人俱猜不到对方心里所想,于是沈云轻只能对着母亲脸上缀着的几滴眼泪无措。
她错愕地想:“这泪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她见到我就要落泪?”
沈云轻的前十五年过得淡淡然,她不伤心,也不动心,不高兴,也不流泪,没有体味过这样丰沛的感情,也没有面对过这样亲近的人,她在佛前香火里熏得近乎无知无觉,下山离开寺庙后却要处理这样棘手的事,难得她在心里默默抓耳挠腮。
不明白,太不明白了!
沈夫人泪眼婆娑:“小云儿,你以后就在自己家了,不用再看这些什么佛经了,细粱城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后面娘慢慢带你去看。”
跟佛经又有什么关系?
虽然直觉有些不对,但鉴于她娘似乎的情绪比较脆弱,沈云轻眨眨眼睛,还是顺从地回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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