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沈云轻在车里渐渐晃得有些瞌睡,突然听见有人敲窗,掀开车帘一看,原是宋征骑马在外头:“怎么样,这一回没骗你吧?”
沈云轻眼睛弯弯地笑道:“这一回很好,像是骗我之前的好人样了。”
闻言宋征也笑了,他发觉沈云轻身上其实很有一些得了便宜卖乖的特质,对她认为熟悉安全的人面前,比平时什么事都拘在心里要显得活泼得多。
他有心引沈云轻多说些话,问道:“我来替你赶车怎么样?”
“好啊,正好我在车里晃得有点困,我们说说话还能清醒一些。”沈云轻心情极好地应了。
和原本赶车的人换完马后,宋征赶了一段,听沈云轻问道:“你怎么也要回朔州了,不会是我影响了你的行程吧?”
“没有,”宋征答道,“我本来也要回去的,这次回京是为了送云意回家。”
沈云轻也想起了这个名字,不远千里送一具尸骸回来,这个云意到底是什么人呢?
“云意是什么人,能给我讲讲他的事吗?”
正好此时走到了一处阴凉路段,夏日人人都渴凉,队伍有意放慢了速度,斑驳的日影透过树枝的空隙洒下来,宋征眼睛微微眯起,想起了这位好友,眼中闪着细碎的光。
“云意啊……那是我的至交好友……”
“云意是个奇葩,跟我一样出身将门,是云大将军的儿子,他一家人都在南边的青州治理匪患,他还有个哥哥叫云恪,父母三人都在青州,只有他被养在细粱城,一直没见过战场是什么样子,大约是怕有个万一,为云家留个后吧。”
云家的族人亲眷们都宠着他,任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去朔州?
放着细粱城的好日子不过,他逃出家门,一路去到朔州的边界——玉鹄关。
他进了朔州军,成了那里的一个小兵,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自己的家人是谁,直到有一次受伤立功后被宋烨发现,宋烨要把他送回细粱城,云意怎么样也不肯。
他说细粱城里不缺一个世家子弟,边关却需要更多守土卫边之人。
宋烨心软了。
“我父亲让我照顾他,从此我们两个人睡一顶帐篷,在同一个桌上吃饭。”
玉鹄关情势安稳的时候,他们会相约一起纵马进城里去,朔州城地处两国交界,城里还是相对安全,来来往往做生意的客商很多,人员的流动带来天南海北的新鲜玩意,还有各式各样的美食。
云意总能找到乐子。
他知道城里有几家商队,谁家会在什么时候带来新货,也知道城中店铺谁家的香料最好,谁卖的瓜果最甜,更知道哪家的酒肆开到最晚,哪家的胡姬眼波最醉人……他和许多人称兄道弟,知悉城南城北的动向,了解朔州城就像了解他从小长大的细粱城一样。
不,简直比细粱城更甚。
“他好像天生就属于朔州,城里也没人不爱他。”
“我本来是跟父亲赌气,为了证明自己才去的朔州,可云意死后,我真心实意地想替他守着朔州,守着玉鹄关。”
宋征口中的云意像是朔州城天空上的太阳,神采奕奕地吸引着朔州人的目光,可是那里不止有美好的一切,还有玉鹄关边界的刀光剑影,寒冷风霜。
有一日,陈国带兵偷袭,云意作为朔州军的一员,最终死在战场之上。
沈云轻听了,有些抱歉:“对不住,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宋征很看得开,或者他已经过了最伤心的时候,手里的缰绳依旧握得很稳。
“没什么,其实玉鹄关常有人战死,尤其在两国打仗的时候,我知道,云意也知道,只是那次碰巧是他罢了,那天我父亲很伤心,你不知道,我很少见我父亲那个样子,他说自己对不起云大将军,哦,云大将军你知道吧?”
沈云轻摇摇头:“云大将军是谁?”
宋征笑道:“你怎么连她也不知道?”
沈云轻哑然。
但好在宋征很快想起她打小离开,回来才没多久,大半时间都在沈家后宅里。
“算了,你不知道云大将军也正常,反正她也不常回细粱城,但是沈云轻,我们前面到的这个地方你一定知道。”
“前面是哪?”沈云轻来了精神。
到了一处有浓荫的地方,天气炎热,又走了这么久,宋征干脆令大家在这里停下休息,不远处,成排的绿树后掩映着一排长长的黄色外墙,隐约可见后面矗立着的佛塔尖顶。
“南华寺,细粱城郊外的大寺,据说这里,极灵!”
作为传承了几百年的大寺,南华寺据说在虞朝初立国时便有了,经历多年的风霜,依旧屹立不倒,当然中途府衙也多次拨款修缮,信徒极多,每日香火源源不断。
沈云轻多年拜佛,如今路过宝刹,非常想进去再拜一拜。
“就算是请佛祖保佑我们一路顺风。”
宋征道:“一路顺风何须求佛祖,保护你的不是我们这些人吗?”
“……就去吧!”沈云轻眼睛晶亮地请求道。
宋征初看见这寺庙时就猜沈云轻一定要进去拜谒,其实不过想逗逗她,见她此刻情态可掬,自然应允道:“好,但你也可怜一下大家赶路的辛苦,就让他们在这荫凉处歇息着,我陪着你去,等你拜完出来以后我们就接着上路。”
沈云轻忙不迭地点头,她带了个叫小燕的侍女,和宋征一行三人向寺院走去。
沿着黄墙,走几百步后就见到了山门,门前悬着匾额“南华寺”。
从山门进去,沿着长长的甬道走到大殿,还没有进去,站在门口就看见里头供着一座巨大的金身佛像,前方一口大鼎里,日常已经积攒了厚厚的一层香灰,还有不少僧客在往里面朝天插着长长短短的香。
不愧是极富盛名的大寺,这里比香积寺不知大了多少,人气更旺许多。
往各个佛堂里进进出出的香客不少,宋征的眼睛却被大雄宝殿前的一棵花树吸引了。
这树高约四五丈,有着格外粗壮的枝干,如一柄张开的巨伞,上头枝繁叶茂,洁白如雪的花朵分布其间,在绿叶的托举下,像一座小小的白塔,又像供奉的烛台,散发出阵阵的清香。
这树倒是好看,只是从未见过,沈云轻驻足观望了一会儿:“不知这是什么树,从来没见过的。”
宋征仰头望着它,虽未见过,不知为什么,心中倒是有些亲切,他转头向沈云轻说道:“不是要拜佛吗,你们快去吧,我就不跟你们一起了,你拜完后来这里找我就好。”
“好。”沈云轻于是收回了目光,带着小燕,两人向殿内跨去。
佛堂人虽然多,但金像威严,来这里的人大多只虔诚地祈愿,并不吵闹,在一遍遍木鱼声里,沈云轻感觉像是又回到了香积寺,在蒲团上闭目合掌,满面宁静。
宋征哪也没去,就站在花树下等着,微微仰着头地嗅着空气里的花香。
“阿弥陀佛——”
有人在身后如此念道,那声音温润清亮。
宋征回首,看见一个年轻僧人向这边走来,他穿一领青灰色僧袍,圆顶,脖子上挂一串檀木珠子,眉目柔和,说话中带三分和气的笑意:“施主,别来许久,无恙否?”
早年间宋征的母亲也爱求神问佛,但宋征从来没陪她来过这南华寺,更没见过眼前这僧人,不知道他这别来无恙四个字是从何说起?
见他年轻,宋征道:“小师父,你认错人了吧?我们未曾见过。”
僧人依旧从从容容,言语清风似的:“未曾见过,只是模模糊糊,觉得应是你,许是前世有缘!”
这话说的大有意思。
宋征笑了笑不再辩驳:“小师父怎么称呼?”
僧人双手合十,温声道:“小僧法号道庆。”
宋征微微点头:“道庆师父。”
道庆的目光越过宋征,落在他身后的花树上:“这是娑罗树,因为树叶七瓣,也叫七叶木。”
佛掌似的叶子微微招摇,宋征抬头一数果然如他所说。
“这树原本在这里是活不成的,谁知二十年前在殿前长出了一棵,不但长成了,而且长势极快,不到几年的时间就长得碧叶参天,方圆几百里内只有此一棵,寺里的僧人和信徒都赞其有大功德。”
是有些神奇,宋征闻着淡淡的花香,觉得好像有些宁神的效果,他抬起手时,树上掉落一朵花,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的掌心。
小小的花,洁白的四片叶瓣,当中几丝紫色细蕊。
宋征托着这朵坠落的小花:“道庆师父,我现在开始觉得我们也许真是前世有缘了,难道前世的我,也是此处的僧人或是一朵花吗?。”
道庆眼中也带着笑意。
“不知我下次再来时,还能不能有幸见到满树花开?”
道庆问:“你要去往何方?”
“朔州。”
“何时回来?”
“归期未定。”
“你何时来,花都会开。”
这和尚也开始妄言了,人的缘分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花的时节怎么好乱说,宋征心下觉得大不可能:“道庆师父你说笑了。”
道庆笑而不语。
正好此时拜完佛的沈云轻也出来了,她远远问道:“宋征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说笑?”
宋征:“道庆师父在跟我讨论这花呢,怎么样,你都拜完了吗?”
“拜完了,佛祖说我们此行定然顺利。”
……
这一个两个两个的出家人呐,宋征无奈摇头。
沈云轻抿嘴一笑,向他身边这个小和尚合掌行礼道:“道庆师父。”
道庆垂下眼帘,也微微还礼。
宋征不再耽搁:“道庆师父,我们还要赶路,今日就此别过,何时路过此地,我再来探望这花树与你。”
“好,”道庆应道,“我送你们到山门外。”
说罢,他先一步到前方引路,送他们到山门前,眼见几人背影走远了,依旧站在原地。
山门前的阶梯上,进出的人络绎不绝,有人向他问道:“小师父,我路过贵宝地,算到今晚要落雨,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在贵寺借宿一晚?”
站着说话的,是一个背着包袱的中年男人,他长眉精目,头戴高冠,身穿着皂衣,一手挽着包袱,另一手握着把漆黑的长剑。
“当然,施主请随我来。”
说来有趣,南华寺作为佛家宝刹,虽然来来往往的人众多,但真正在帝京里搅弄风云的人,大多不太信什么因果报应,也很少专门在这一天来到这里,是以此刻过往的人中,竟没有能认出他来的。
此人姓逯名且,因是清丰县人,又称逯清丰。
是东宫的座上宾,皇孙卫戍的师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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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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