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难道谁成仙,谁不成仙都是注定的吗?”
“那我们日日夜夜躲在深山修炼是为了什么?”
“贼老天拿长生来哄着我们,凡人就该被神仙愚弄吗?”
逯道人自从那种半死不活的假死状态中醒来就成了这样,他一遍遍地绕着山洞,焦躁地大踏步走来走去,脸上满是失去理智的狰狞。
说到激动处,他抬起胳膊,宽大的袖子滑落到大臂上,露出枯瘦的手腕和指节。
在这幽暗的山洞里一声声地诘问苍天。
他出生茂名山,自小便跟师父一起待在山林里苦修,老道士仙风道骨,是当地有名的活神仙,无数人来找他拜神求签,尊崇倍至。可活神仙到底不是神仙,终有溘逝的一天。
逯道人看着师傅雪白的头发,终于对自己的道心产生了怀疑。
原来师傅也是个凡人,他会生病,会死亡,他们终其一生追求道法、长生,得到的却是镜花水月,他们在凡人的吹捧里误以为自己摸到了天道,俯视芸芸众生,死亡却告诉他们:
凡人无知,尔等狂妄!
“你知道天有多高?
十万八千丈,凡人差一厘。
永、永、远、远地差那么一厘!”
意识到这一点的逯道人马不停蹄地收拾了行囊,踏着山林小路上一地的枯枝,独自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茂名山,他清楚师傅的结局或许就是自己的结局,恐怕将来命簿之上,不过一句“凡人逯且,无仙缘。”
后来他四处游历,收集许多奇珍异宝,中途又有奇遇。
最终留在虞国的细粱城,成了太子府的座上宾。
他这一生,没有得道的机缘,只能不断地靠着一些搜罗来的阴谋邪术,窃取他人的运势以求长生。
少年时他笃信师父,但被人称作老神仙的师父也敌不过天命而逝世;
中年时他游历四方,唯有一个徒儿牵挂,便是卫戍,卫戍却也惨死;
从此他变本加厉,不择手段地活着!
卫戍隔了这么多年再一次见到逯道人,只是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甚至就连卫戍也恍惚,里面的人真的是自己那神通广大的道人师父吗?
他实在变化有些大了,平日爱戴的高冠被他扯掉,随意丢在地上,发髻蓬乱松散,几缕头发耷拉在两边,身上裹着的衣袍皱巴巴的,心爱的拂尘也被折成两截,头和尾分开扔在不同的地方。
曾经拥有无数奇珍异宝的道人,此刻却像个刚启蒙的幼童一样,围着山洞里最大的那块荧石,稀奇地看个不停。
他弓着腰,眯着眼,前后左右绕着一块石头打转。
卫戍皱眉道:“他在看什么?”
棣华心里清楚,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相信罢了,但事实又确实如此,坦言道:“你师父大概忘了这是什么,所以感到好奇。”
“哈。”卫戍张着嘴,终于感到天道的讽刺。
多么可笑,曾经本领通天,呼风唤雨的道人竟然连自己亲手安置的石头都忘了,他怎么能露出这样的神色,师父啊,这还是你吗?
那些徒增的岁月像一个巨大的诅咒,带走了逯道人所有的神志,让他迷失在这样一个昏暗的洞穴之中。
棣华上一次放过了他,因为和一个疯了的人计较什么前世的仇怨未免太可笑,不知这样丧失了尊严,行尸走肉地活着是否是逯道人想要的结局。
“你进去看看他吧,然后出来我们再决一死战,你有你想做的事,我也有我重要的人。”棣华看向卫戍认真地说道。
卫戍没有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道人。
过了一会脚步向里面走去。
山洞里很安静,外来者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重,惊动了大石块旁边的人。
逯道人听见了,立即蹲下身子,把手和后背都贴在石头上,眼睛紧盯着来人,流露出警惕的神色,嘴角不停地微微抽动,看起来像是咬牙切齿,又像是想说些什么。
师父不认识我了。
卫戍意识到这一点,随即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他害怕再惊吓道人,令他做出什么过激逃跑的举动,因此不敢一下子走得太近,观察师父神色愈发紧绷,就在离有四五步的距离停下了,随后卫戍也蹲下来,两人的位置平行,道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也任其打量。
或许这样温顺的姿态令逯道人感到了一点安心。
他渐渐放松了脊背,手也松了下来,不再紧扣着石头。
于是卫戍看见那手干枯细瘦,上面大大小小的伤口划痕都是新增的,有的还在流着血,尤其指甲的位置,是逯道人某一刻莫名其妙地用手去挖地上的法阵痕迹导致的,指甲劈裂,塞满了血泥。
他想起这双手曾为自己画过符箓,最神奇的一张在千里之外也能感应得到。
神魂出窍,须臾即至。
母亲还为此事恼怒,埋怨自己坏了她的大事,喊着要打杀绿珠,他争辩不过,被关在殿内禁足,最后没了办法,只能听天由命,大不了就是一死,一起死罢了,但死之前也要去看看师父,要向他道歉,于是威胁宫人叫开了殿门。
他熟练地穿过东宫的各个院落,向师父逯真人的房间走去。
逯道人的房间总是放着一口燃烧的大鼎,鼎中是各式各样,乌漆吗黑的材料,有的是药材,有的是骨头,全部汇集在一起,从中散飘一言难尽的的味道。
卫戍推开房门,在烟雾缭绕中看见逯道人正盘腿坐在榻上,双手掐诀,薄薄的纱衣下透出一点受伤的红痕,他走过去,还像小时候做错事那样,将头靠在师父的膝盖上。
他说:“师父,对不起。”
一只大手抚上他的头顶,似乎感觉到他的愧疚似的,轻轻拍了拍以示意安慰,手主人道,“师父没事,回去吧。”
就是这样一双手,现在却血肉消减,形如鬼爪。
卫戍并不是全无心肝,三百多年的时间,他还是能记得一些好事的,只是从前得到的爱和尊重大多太过畸形,逢场作戏,真心寥寥,深刻的人太少太少了。
眼前的道人算是一个。
他蹲在道人面前,慢慢地往他那边挪移,看见道人神色有变化就停下,道人没有反应就再靠近一些,四五步的距离,来来回回试探了几遍,终于挪到了跟前,他看见师父脸上深刻的皱纹,头上花白的发,心中百感交集,再次恭谨地叫一声:“师父”。
这猖狂而怨毒的道人,蓦地如被击中了心神,变得柔软而可怜。
山洞外隐隐传来几道雷声的轰鸣。
荧石的光芒不够亮,逯道人猛然凑近,盯着卫戍看了很久很久。
眼中有不同的情绪在翻涌挣扎,他一时觉得这人这样熟悉,一时又全然想不起来,念头折磨着他的脑子,逯道人不舍得移开目光,眼睛很快就红了。
“你,你是……”
他口齿还算清楚,只是你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心里惶急,两片唇如秋风中的落叶般不停地抖动着。
卫戍接道:“我是,我是你的徒弟,我是卫戍。”
或许这其中哪一个字触动了他的内心,道人一下子安定下来。
他反手紧扣住卫戍的手腕,拉他向外走去。
道人步伐急促,趟着散落的一地的杂碎东西,走得磕磕绊绊,又急急忙忙。卫戍不知道他是要干什么,而棣华站在洞口,若非向一边闪的快,非要被撞上不可。
雷声越来越重,姑且算早的天色也迅速黯淡下去,不时有闪电划过天空,带来一瞬间的非常光亮。
站在山洞的边缘,借着这样的光亮里,逯道人总算认出面前人真是自己那早逝的小徒,他摩挲着卫戍的脸,手指抖动半晌,什么话也没说,却显然认出了他来,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那样大声,声音苍凉地在空旷的山洞里回响,寂静的山林中也隐约传来回音。
然后又不知为什么地张开手臂,在不大的山洞边缘来回走动,臂膀摆动,方清明一些的神色又被癫狂湮灭,脸上神情古怪,嘴角下垂,分明是一张哭脸。
“哈哈哈哈……”
逯道人顶着这样一张哭脸,越笑越大声,声音中逐渐染上一丝沙哑,他却全然不觉,几乎走到了山洞边缘,看起来一个站不稳就会跌落下去。
真是,疯了!
“师父。”卫戍不安地看着他。
一旁的棣华也微蹙着眉,不是因为逯道人,而是……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脑海中那股直觉更加强烈,这雷声,这情景,实在太熟悉了。
又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传来。
在这不停歇的巨响之下,有一道闪电猛然冲破云层,直奔他们站着的这个山洞而来,卫戍叫一声“师父”,扑身挡在逯道人身前。
巨大的滋滋声里,整个洞边缘的石头都被削落一层,石块跌落时又发出一阵轰响。
好险!
棣华站在山洞靠里的位置,姑且无碍,卫戍和逯道人则因为在洞口处,尤其逯道人更是首当其冲,棣华清楚地看见,若非卫戍舍身那一扑,他不是被雷电劈死,就是已经跟着石块一起跌落,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而顶上积云未散,一大团浓重的墨色之中,显然正酝酿新一轮的雷电。
到了这个时候,棣华终于确定了,同样是天谴,只不过这一次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逯道人。
卫戍抬头时,心中的惊悸未平,他转头看一眼自己旁边的断石,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被他挡在身下的逯道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或者说,以他如今的情况,已经无法分辨了,被扶起后只是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额角有一道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
有一缕白发被压得支了起来,在风中东倒西歪,看起来凄惨可怜无比。
棣华收回自己一惊之下踏出的半方步子。
她默默地想:这样也好,人在做,天在看,我不向你讨债,只看你能不能躲过老天这关。
卫戍边安慰着受惊的道人,边用袖子为他擦去脸边以及额上的血迹,道人乖乖地任他施为,不说话,也不叫痛,两人的身份在几百年后似乎颠倒了过来。
徒弟成了长者,师父反而成了万事不知的小童。
卫戍不可避免地感到后怕,他是知道师父那些手段的,正常人哪能活到现在呢。
纵然是半死不活的长生,所要付出的代价也一定非常人所能想象。
那些独自前行,挖空心思想要活下去的岁月,逯道人一意孤行,是如何在这不通人烟的山里凿出个洞,又是怎样逼迫令人为他运送那些东西上来,那朱砂阵法真的只有朱砂吗,是何等的邪门歪道?这些过往统统为人所不知,但眼下的路却很明显。
躲?连这么厚的山石都能劈开,难道还能钻到地里去吗。
跑?自己一人还勉强,可总不能丢下师父吧。
他半抱着道人,看着他头顶的白发,沉默良久。
他原来最恨那些虚无缥缈的机缘、宿命之论,此时却应景地想到了一句话,念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今日再次领略其中滋味。
除了苦笑,不知还能有什么反应,他悠悠叹道:“师父啊,你都有白发了。”
逯道人懵懵懂懂地望过来,卫戍作为一个死过一次的过来人,笑道:“师父,你不知道也就不会害怕,其实死也很痛快,死了就什么都不惦记,不执着了,而且有我在呢。”
他闭上眼睛,将人往自己身下尽量挡了又挡。
贴近逯道人的耳朵道:“徒儿卫戍,给您送终。”
道人愣愣的,却是听懂了这一句,眼睛蓦然睁大了。
都说人死之前,重要的事情会如走马灯一般闪现,但卫戍已经死过一回,记忆在经历三百多年的淘洗遗忘之后,唯一惦念的也只有一个人。
他想方设法躲过天兵的追捕去见她,可惜还是差了一步。
卫戍是父亲的遗物,母亲的筹码,却是道人的徒弟,没有血缘的至亲,他既不能独自逃生,只好在下一道天雷劈下时,徒然替他挡上一挡,也算略尽孝心。
雷声响起,携有千钧之势。
间不容发之际,逯道人却突然清醒了。
他手上重重一按,翻身最后一次保护了他的徒儿。
逯清丰无数次地乞求长生,深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却还是留恋人世的亲缘,他和卫戍失落多年,但当年初见,小童的模样还是历历在目。
天雷劈下来,准而又准地打中目标,方才还在怀中的人顷刻化作飞灰,什么也没有留下,卫戍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虽然明知没有用,那一刻却像忘了一般,傻傻地伸手在空气中捞了几下。
自然,什么也没有。
雷声渐息,乌云慢慢散去。
卫戍徒劳无功地跪坐在地上,又一次什么也没握住。
过了好一会,棣华见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指节动了动,他嘶声道:“你知道吗,天命从来就不眷顾我,我得到的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山洞里没有别人,这话似是说给棣华听,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几步,停在山洞的最边缘。
深林如涛,山峦明净,有风自山的另一边吹来,落入人的怀抱。
卫戍敞开胸怀,迎接这一股长风。
眼中突然出现一个白点。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人能看出那是一柄飞剑时早已来不及了。
剑带着破空声自遥远的地方而来,瞬间便穿透了卫戍整个胸膛!!十足的后劲力带得他整个人向后飞出很远,狠狠地撞上了岩壁,又跌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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