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阑人静,风歇花眠。
靴底无声,步移石门。一把大锁沉沉落下。若能将他难倒,只怕是白混了这些年的江湖。空酒袋往腰间一塞,细银簪自冠上一拔。既可验毒又可撬锁,尤其这开锁的工夫,他已深谙多年,熟中有巧。
三五下将沉甸甸的锁头小心捧住,轻放于春草绿蓐。思量一下,掌间运气推开千斤石门,身影隐入暗灯,屋内纤尘不染,一眼望不穿暗门。
蹑手蹑脚摸墙敲砖,凤眼狐瞳左瞟右瞥。暗旋隐处工巧机关,石板缓开石阶乍现。
轻蹬脚,慢俯身,酒香萦怀,未饮先醉三分。
今夜只将酒各自喝上一点儿,又有谁能发觉?来日再到酒坊指点机关疏漏,趁机再赚上几壶。却不忘留下后路,好做个独占子夜的常酒客。妙哉,慧哉。
我且先尝尝这地窖藏酒的滋味。
火折子点上石兽口中的一块红蜡,石柜上摆着几样酒器小勺,照旧擦得无尘生光。地窖分门隔室,饶是如此,百种酒气氤氲,穿门过墙。
他隔着几个石兽又燃了几盏灯,取了柜中一瓢子,借着暗灯朝纱门上的红纸一一看去。先推门舀一口“梨花凉”,后掀盖尝一口“杏花春”,这里饮一瓢“篁里青”,那里来一瓢“菊上霜”,抿一唇高粱红,呷一嘴稻花香……
嗯,这玫瑰清露味纯,用酒囊盛点回去兑水喝。他吮了一口指尖露,红晕已爬上眉梢。
东拐西转,酒都尝一遍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似乎酒气中闻着不止这些坛子,究竟少了什么?香气又是打哪儿来的?
上看下看,鞋底沾了酒也沾了土。
欸?倒是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地底下,还有地下。记得那小丫头说了,刚起了一埕百果酒,她能从哪儿起?
索性抛开仪表,这些年什么公子样,早都混没了,再说了,也没人瞧的见。头枕臂,贴地嗅一嗅酒味;两手伸,再往土里刨一刨。还真让他挖了一小坛群芳酿,混着百花香,又偷喝了一口。
香气不减反添,这下更是一惊,究竟是哪里的酒在勾魂?疑心往土里再看,五指往坑里压了压,左右的土里都摸着了瓦,却在下头的土里刮出了木板,雕花彩漆,精巧绝伦。又是什么玩意藏的这样深?
百花酒搁在一旁不理会,也没兴致挖其它的,只一心刨那堆木头出来。
酒水化作汗珠,一滴滴浸在土里,只为那期盼的绝世佳酿。
猜得不错,果真是个大木匣子。凑近鼻子一闻,果然一股酒香。这香味……呃,到像是女儿红……原本还以为是个不知名的。
匣上一把小铜锁,他又抓起簪子,这回却多费了些工夫开,也不知是酒喝多了晕的,还是这锁头真麻烦。里头红绸一层一层裹得严严实实,如此,竟还能香透埃土满地窖,便是熟知的女儿红又如何,只怕是众酒皆不及的陈年佳酿。
心急归心急,仍是爱惜酒,一层一层将那红绸小心扯开,露出雕花宝瓮。一看险些气昏头去,这回真不知是个什么机关——一环扣住小瓮腹身,环上各五瓣金叶,叶尖弯进酒瓮的盖子,勾得紧实。毁了它不难,难在不毁它喝上酒。
捣鼓了不知多少时辰,渐渐消磨了耐性,酒一喝多,脾气一急,直接抽出靴子里藏的宝刃,插进金环与瓮身间,将二者都用刀狠狠磨出齑粉。过会儿又发觉急糊涂了脑,忙将短刃往盖上割。
机关尽毁,恶胆顿生,索性偷了去——平日里这般事也没少干——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百酒“不碰”,只取一埕女儿红,只当酬了今夜的辛劳,抚一抚今日的怒气怨气。
如此宝贝的一埕酒,想来是陶坊“酒仙”无疑。嘿嘿,取了酒后再将那空匣红绸埋进地里去,将土整好。看那木匣子旧的,也不知藏了多少年,还要再藏多少年,等那陶家人再挖起来,他早就跑没影了。
将半残的五叶金环一把甩到角落,临走前先揭了瓮,细细品上一口。
好,好酒……嗝!这女儿红的滋味不同以往喝的。
第一品,色透澄净恰似琥珀
第二品,香诱馥郁十载春秋
第三品,甜酸苦齐聚心头,辛鲜涩回味无穷
第四品,醇厚缠舌,绵柔绕心,气爽通魂,随后身暖形忘,醉醺醺不知所往
第五品,花香幽藏,果气暗吐,眼前如飘风花雪月
第六品,春雨夏露,秋霜冬雪,四时之韵皆备
……
酒愈喝愈叫人忘乎所以,愈喝愈是意趣无穷,愈喝愈不像女儿红,倒似百酒聚汇,中有万千风情。可见酿酒人的技艺心思,将这女儿红酿得出尘脱俗,可若是离了女儿红的桎梏,只怕世上更添一味新酒鲜露,那人怎就想不到呢……
等等,女儿红!脑中现出方才女子的玲珑身影。糟了,只顾吃酒,竟忘了这茬……且慢,陶家不是还有小子么?没准,这埕不是女儿红而是状元红……
他又喝了一大口。若是没算错,怕是,十年陈酿……只怕真的是女儿红……
绍兴富家生女,常于孩子满月之时,选酒封口,埋于地下或藏于酒窖,待女儿出嫁时取出招待亲朋来客。喝酒亦有讲究,头三碗,分别呈献给女子公爹、亲父与丈夫,祈盼人寿安康,家运昌盛……咳,他慌得生生将一大口酒咽下去……嗯,他这是第几瓢酒了?
低头再看,只余半埕。
就这样,将人女儿的喜酒吃了一半。若是被人揪住了,简直是天大的祸事。事不宜迟,走为上策。
他将酒瓮用盖合上,又开始寻思是否坏事做到底,将半埕酒一并带走,还是将其余的酒再埋回去……也不知陶家人见了哪个更火大?
罢了罢了,酒不偷了,也不埋了,就让它乱着。下回再有人进来,自然知是酒窖失窃,赶紧再酿一埕补上,免得大婚前夕给人难堪。那丫头他看着还算顺眼,日后上门叨扰的日子只怕还不少。
许是酒喝多了,身子发烫脑袋发热,整个人飘飘欲仙,过会儿怕也风吹就倒……平日里千杯不醉,今日怎就……许是今夜碰上的是美酒,自然与别的不同,酒劲也大……脖子真疼……
忽地脊背一凉,猛一回头,一个彩衣白裳的小身影倒退两步抵在墙上,似是直盯着他……头昏脑胀,他睁大眼欲看清楚,花影倏地放大,伸手推了他一下。
胸口一根细针。
今儿个,算是栽在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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