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亲自搬着雕木小案几,歪着脑袋看路,细步款行至树下,小心翼翼蹲身放置,而后拿去倒扣案上的矮凳。
一叠白宣纸,一方端砚,如意笔搁架一支蟹爪笔。她提着裙子,端正坐下,揭开砚盖露出油烟墨汁。
“陶小姐这是要……”
小姑娘执笔仰面,乍一看是稚嫩懵然、纯良无害的小模样。双眸澄清,他却觉得瞳子宛若不露一丝浅光的黑石。她状似随意地回道:“近日习画,拿大叔练练手,不知可否?”
否也无用。他隐隐觉着没安好心。练鞭成了练画,也无一丝欢喜。
提笔轻点墨面,笔毫落在纸面,垂首细细描摹,抬头眼色认真。先是轻轻扫过他面庞的轮廓,后紧盯他的眉眼,黑珠子不住地转动流溢奇光异彩。
小姑娘面不改色,他却被盯得两颊冒红。他试图开腔,见她全神贯注低眉作画,便默然不语,垂眸亦审视她。
粉衫泛桃花,白裙映竹影,项上银刻锁,髻尾翡垂珠。眉似月棱,鼻若悬胆;面如白桃含露,尚娇而不艳,待妩而不媚。凤眼微狭芒光初透,清波流影愁思早生,却是薄唇浅朱漫点,常抿嫣然笑意。他打量着,不过花骨朵儿的年纪,却教人有如雾里看花。
小桃花心底似埋着什么。他不清楚,不过,眼下显然看出她的不悦,月眉各折一角相连,似是被他那目光瞧得恼了,眼中竟还有一丝厌恶。
她觉得这人藏着色心。虽说是人都有,却不愿旁人对她显露,笔下浓墨骤染。
他自觉失态,转眼往画纸上看,登时脑子嗡鸣,嘴角抽搐。画中人的下颚,直接教她用墨,涂了一半。
“咳,丫头,画坏了……”
“嗯,确实不妥。”小姑娘轻移砚台,权作镇纸压住熟宣,起身小跑到池子边蘸水。她一离座,日光晒墨半干。
他狐疑地看她碎步跑回,不晓得要作什么,照理讲,无趣便撇开不管,兴致仍存便重画一回。
他瞠目结舌,直要将眼珠子瞪出来。小丫头直接在画上人的嘴边晕开墨迹。
“你……所画何人?”
“自然是大叔您咯。”小姑娘吹了吹纸上墨迹。
“……一点儿也不像。”
“挺像的啊……不信你瞧。”双手拎起方纸细细对照,而后将其反对,置于他眼下。
眉眼还算仿佛,可鼻子下画得惨不忍睹,更别提浓密的络腮胡子,唇鼻间乌压压的一片……
“我不信。”丫头定是故意使坏。
且慢,他似是不对容貌上心,许久了……脑子真是喝糊涂了,如今才教画解了酒,他这半脸须分明是许久不曾打理与易容伪装后的模样……连上回对镜是何时都记不得了……
怪不得一口一个大叔,还以为是将近十个年岁的差数,才教小丫头这般“以礼相待。”
“那您以为是什么模样,莫非要拿镜子来才肯信?”莫不是轻看她的画艺……哼。
他自诩是风流倜傥迷倒万千的模样……咳,只是许久不照镜,也不知还有何变化。
“嘿嘿,镜子到不必麻烦……若能寻把剃刀来,在下感激不尽……”
“没有。”小姑娘白他一眼,提议虽好,但更麻烦。随即合了画纸,卷起塞入怀中。
她不信,查不出此人的身份。
黄昏,灯影朦胧。彩裙翻旋,剑斩桃花。
“丫头,你学剑为何?强身还是杀人?”
小姑娘收剑于身后,伸手拎了挂在树梢上的酒壶,仰面痛饮,边回他道:“护人。”
“那便要杀人了。既要杀人,必知快准狠三诀。方才侧身太过,且眼随身动,脚步虚浮,若敌方暗藏杀招,你怎么瞧见?”
“……是我疏忽了。”小姑娘垂首抬袖,拭去脸上水珠,眼中异光闪过。
“武馆给你派的,是哪个师傅?花招到多,却是中看不中用。”
他倒是口气大,却不想自掀老底。敢这般编派她师傅,怎地叫寻常绳子缚得动弹不得。
“那,不知您学的是哪儿的功夫,师从何人?若不嫌弃,赐教一两招,我以重礼回谢,您看如何?”她轻晃着手中的酒壶。
“这个嘛,实不相瞒,我也中看不中用……认认招数倒还勉强,耍上一招,还是免了吧……”他可不会真把老底掀出来。
她瞧这人花招也颇多,可惜,是中用的花招。她半倚桃树下封好的大酒缸,拿起酒壶。
“可有护人而不杀人的?”
“难。人活世上,只做两件事,害与被害。不伤及人,也伤及旁的生灵。”
小姑娘神情一滞,似在琢磨此言。“那……可有脱逃之法?”抬眸时目色黯淡。
“各人有各自的打算,法子定然是有的……”他实想的却是无,只是说给这小丫头听也无用,要么不信,要么不愿信,不如不说。像她这般的小姑娘,终究是锦衣玉食快活几年,再嫁人过完下半辈子。以她的才貌身家,应当是受苦不了的。
她只觉得这人讲的不对。法子,无论如何是不会有的。眸光又黯几分,习剑的兴致也失了一半,直起身正要回屋。
“丫头,练剑穿这身衣裳,怕是不妥呐。”
“却是我常穿的。贼人要杀你,还会看衣裳挑时候?”她不过觉得丝裙舞剑自有一种清丽洒脱之态,平日里好的却是轻闲装束。眼下,是有心拿人逗趣。
“……难不成,你还能日日将七宝流光裙穿身上?”
小姑娘伸出四根手指。“这裙子,我有四条……前些日子过生辰,大姐又送了一身。”说着手指又伸了一根。
“……”果然,小姑娘,多买几身漂亮衣裳哄哄就高兴了,哪会管什么忧人忧世的事情……没准儿,还觉得他自找麻烦呢。
烛影摇红,窗纱映出绰约人影。不知灯下人因何静坐,但见掌间翻影,似是纸页。
灯色渐暗,终归于如水夜色。屋门悄然半开。
“……丫头还没睡啊……”他假意打了个呵欠。幸好他没急着逃。
“口渴了吗?要水还是要酒?”
他神情微愣,她却面色平和。
“自然是酒了。我看,丫头也只带了酒来。”他笑着瞥了一眼她双掌中的杯盏。酒香四溢,她将瓷盏凑到他唇边,不出一言。
“法子,是没有的……唯有赎不尽的罪孽,却没有赎尽的法子,更没有逃的法子……自以为能赎尽,不过是自欺欺人,无知可笑;自以为能脱逃,也只拿一面的道义蒙蔽世人,愚昧可耻……认同此言,却以此肆意为恶,心安自得,更不可取……”见他眸色复杂地盯着她,语声渐弱,“一时醉酒胡言,不必理会,想来明日自然就忘了……若要离府,便去吧。”
她合了瓷盏,转身回屋。
有趣的小家伙……
暗夜之中隐隐一丝轻笑,化入十里春风,逝于一帘幽月。
翌日。
素指挑起一角纱幔,起身将重帘挂起铜钩,晨曦漫染。抬手轻推落地木屏,山水浮光。
她拎起桌上的麻绳,砚墨干涸,清水泛乌,笔挂齐整,却是错了一支的位。笔搁压着一张字条。
与卿相识甚有意趣奈何近日事繁压身不辞而别万勿见怪误惹女儿誓遍寻佳酿以谢罪过/另五日后良师登门/无名留字
果真没教人猜错。他有能耐进来,寻常绳子又怎留得住。她将字条亦细卷了放好。这下又多一样寻人的物件。
忽地回首看一眼卧床,再看一眼书案。书室他不去,偏寻到此处留书。
一身单薄白衣,双臂相叠环抱,花容失色,整个人不住地打颤,却不因春寒。
“……登,登徒子……啊——唔……”她慌忙捂住自个儿的嘴。决计不能教人知晓。
万勿见怪,勿见怪才怪!
该催匠人们动工了……就不信,下回逮不到他!
双手险些将衣角绞破。
第一卷【完】
短文聊赠张进酒。
张进酒是个有故事的神秘人物,亦是个鲜活有趣的人。醉看世间清醒者,可笑世人皆醉他独醒。冷观苍生沉迷,却不乏赤子之心。难得。念此吾更添心酸痛惜之感。
演员是好演员,即便是昙花一现的人物,亦倾注心血。云罗诈死,诸人捉弄成是非,事后欢声不绝,独进酒眉目含愁,吾心中一动。本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无须过问,对一刀婉言相劝已是多事,未果,吾观其竟淌清泪,为之动容。因其演绎,进酒更具传奇生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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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画人人如画 戏言言反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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