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兽散状躲避的徭役们又像黑蚁一样密密麻麻地聚拢过去，想看清楚掉下来的是个什么东西。有人惊喜地喊道：
“姑娘！真的下姑娘了！”
被扔下来的女子试着逃离，腿被打断了却是连坐起来都做不到，躺在地上用一块袖子遮住脸。
众人欢呼雀跃，正要上手，上方又传来那首领猥琐又残忍的声音：“漂亮姑娘，赏你们的！”
又是一阵欢呼。把少女扔进寂寞的单身汉坑里，和把羔羊扔进狼群又有何异？
祁天秀此刻泥菩萨过河，想管也没有心力，默默地逆着人群的洪流离开。这时，那女子发出一声惊叫：“滚开！救命！”
这声音，宛如一道雷鸣在他耳边轰的炸开。
仿佛穿越了多年的光阴，其时战乱还未开始，他身处繁华之地，交奢靡之友，风光无两。那时他还是个炙手可热的少爷，人人想着攀附，唯独有一个女孩子离他远远的，目光一旦触及，马上含羞低下头去，和旁边的芙蓉花相映成趣。
他失声叫道：“露露！”
回忆中的少女但笑不语，现实中的少女却爆发出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
他失了分寸，拨开人群，一把掀开对她动手动脚的汉子，道：“放开她！”
一瞬间的奇迹，中年人浑厚低哑的声音居然变得清脆高亢，恍惚少年模样。
少女小心翼翼地移开袖子，不确定道：“天秀哥哥？”
“是你吗，天秀哥哥。”
她的声音淹没在众多男人愤怒的声讨中。有人更是粗鲁地将祁天秀摔倒在地，指责道：“你小子，不会是饿急眼了想着独吞吧？”
“平时看着挺憨厚的，怎么不干人事啊。”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祁天秀任由他们推搡，坚决不移地把九方露露护在身后，沉稳道：“这是我妹妹，不许你们欺侮她。”
“妹妹？”众人一片嘘声，怪叫道：“你的亲人还真是多，有一个戍边的儿子，还有一个异邦人的妹妹！这女子身上的打扮，分明是件胡服，她就是囚龙国的人！”
“欺负敌国的女人？笑死，她们算人吗？”
祁天秀反击道：“如何不算是人了？麟嘉的户部都没有开除她们的户籍，轮得到你们替她们开除人籍？”
“这女人瞧着面孔是我们麟嘉的人，却定居在囚龙国，一定是潜逃来此的奸贼。这样的人定无人品气节，你跟她扯上关系，也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
怎么说道理都不听！就像是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不管今天谁有理，都阻拦不住他们想睡女人的真心。
祁天秀气得牙龈疼，身后的九方露露更是悲从心来，爆发出一声大哭。
“她才不是潜逃来的，也不是放弃自己国家的奸贼！她是五年前麟嘉派来的和亲公主！陛下口谕，见之须叩首！”
众人安静了一阵，像是被震慑住了，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我信你个鬼！她是公主又是你妹妹，你该不会想说自己是哪位皇子吧？”
“一边去！”
几个大汉使着蛮力将他拖走。祁天秀抱着露露不肯撒手，那些人气急败坏，有人在人群里喊“抓他的腿，他是个瘸子”，顿时有人拖住他的左腿，硬是把他和九方露露分开了。
大汉们再度如狼似虎地扑上去，祁天秀抓住一双腿就往后拽，义愤填膺道：“不许碰她！”
坑上方的囚龙国将军哈哈大笑，用囚龙语对旁边人说道：“麟嘉人，惯会窝里斗，欺负自己人最狠了。”
上方星空无言，岁月静好。底下惨叫连连，人间炼狱。
九方露露一声声“哥哥救我”，无不是在穿刺祁天秀的耳膜，握紧他的心脏，在一次次的彷徨中，祁天秀也会露出凶恶的一面。
“都给我让开！否则，我就杀光你们所有人。”
囚龙国将军笑得像个漏风的鼓，更欢快了，指着坑里道：“你瞧瞧，我就是麟嘉人杀起自己人来从不手软。”
“还有你们！对我麟嘉国的和亲公主大不敬，我必要你们灭亡！”
将军笑容掩住，瞪大眼睛道：“有种再说一遍。”
祁天秀不应答，只是高举着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
“这是何意？”
“他不会疯了吧？”
徭役们看着祁天秀的神情，宛如天神下凡，不禁被震慑住了，停下手中的动作。
祁天秀见到有人住手了，神情缓和一点，道：“你们从我妹妹身边离开，我就既往不咎。”
那些人见他缓和了，他们就强硬起来，纷纷嘲笑道：“你在幌人吧？我可不听你骗。”
还有人要动手，祁天秀怒吼一声：“不要再自寻死路了！想想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又伸出一根手指。
“什么日子？”众人面面相觑，道：“在这坑里没日没夜干了那么多天活，竟不知今夕何夕。”
将军替他们回答：“今天是十月十九，在你们麟嘉，不是什么重要日子。”
“在我们囚龙国，也没什么特殊的。”
“一句话，他骗你们的！你出门不看日子的，骗人也不打草稿的吗？”
祁天秀摇了摇头，坚定道：“麟嘉以东，东海之上，有国曰青螺，信奉长生之道。在他们的文化里，十月十九是长生不灭之日，常有族人在这一日自尽，希望自己能退去人腿，化为鱼尾，成为鲛人，长生不老。”
将军道：“什么青螺国，我从没听说过。该不是那天你和我谈话得知我们也追求长生这才编出来唬我的？”
徭役也迎合道：“就算是十月十九是青螺国的长生不灭之日，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信奉这个，傻乎乎地去自尽。”
祁天秀接着道：“你不信，我信。根据青螺国史料记载，长生不灭之日逝去之人会坐上一头巨鲸远游千里，一日看遍人间百岁繁华，知生老病死，方知长生之艰。巨鲸无处不往，当它的方位和天上的巨鲸座重合时，可发动阵法，使沧海横流。”
将军和徭役都睁大了眼睛，连露露也不能理解。
他说得太真的了，脸上是那种确信的发亮的光泽，又是引经据典，又是条理清楚，简直不容置疑。
将军道：“姑且信你，但沧海横流又和我囚龙国有何关系？我囚龙国位处大漠，不近水源。就算是海水倒灌，也是先淹你们麟嘉。”
祁天秀问：“是这样吗？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这里地处大漠，有焉知几百万年前不是大海呢？巨鲸游到这里又有什么奇怪的？”
信手拈起一把沙土，任由在手指间流掉。
“沙子流淌起来亦能吞食万物，不输大海。若是巨鲸从沙海中跃出，鲸吞所及，无不覆灭。昔日有古国楼兰，地处大漠之间，一夕覆灭，人不知其故，只知是在十月十九那一日。”
将军问：“楼兰是你灭的？”
祁天秀：“……”
他道：“不是我。”
但我可以让你们成为第二个楼兰。
将军还在笑，可笑得已经有些勉强。“哈哈哈，真好笑，骗我跟三岁孩子一样，哈哈哈……快把他带上来。”
祁天秀道：“还有我妹妹！”
将军冲下属努努嘴：“听见没？”
不多时上面垂了两只吊桶下来，有人要哄抢，看到上面舞刀弄枪的士兵就只能乖乖退开了。祁天秀把九方露露放在一个吊桶里，看她小兔子一样惊慌的眼神，安慰道：“没事，别怕。”
露露问：“你当真是我哥吗？他今年应该二十三岁……”
祁天秀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露露脖子往后一缩，他就知趣地拿开了，低声道：“我不是。要保密。”
露露点了点头，擦了把眼泪。
祁天秀坐上另一个吊桶。辘轳吱嘎吱嘎地转，视线越来越高，坑底的徭役逐渐成了小黑点，蚂蚁一样。囚龙国的那群人的脸也越来越近。
到地平线了。祁天秀站起身，作揖道：“拜见将军。”
“得了吧，我不会行你们麟嘉的礼，”将军一挥手，道：“夜里冷，不是说话的地方，请移步城主府中。”
祁天秀人模狗样儿地颔首，拢了拢衣服，将军会意，道：“先去给先生准备几件好衣服，再烧好一盆热水洗澡，府里准备好吃的。”
底下人领命去了，将军才道：“先生不介意穿我囚龙国的服饰吧？”
“没那些讲究，”祁天秀疏松着腰骨，道：“我只希望它又干净又柔软，没有一颗沙子，最好还带着熏香的味道。”
他跟着管事的人去了，身后传来囚龙国将军用囚龙语自问自答：“他不会是祁天秀吧？那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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