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终究百密难逃一疏。
这世上哪有事事称心如意的，否则又怎会人人都有心中难平。纵使人有百般圆满、千般胜意，也尚有心生倘若之时。
倘若当初……
倘若那时……
谢檀一路畅通，来到长明宫。长明宫恢弘异常，大理石雕透露出天下至尊的威严。宫里到处张灯结彩，放眼望去所及之处满目鲜艳。
他和曼娘本应在这里举行仪式，王皇后的骨灰就陈列此处。曼娘一直都很高兴，因为这样在她出嫁时就仍然会有母亲的见证。
如果没有这些事情，他们或许此时就在天地父母的见证下，已经成为了夫妇。然后他们会从此游山玩水做一对远离天下纷扰的富贵闲人。
不。也或许早在长明宫起时，这一切就如谶言落定必然发生。
富贵乡中易出痴情种。老皇帝在王皇后薨逝后，耗费数年花尽心血修建了长明宫。这既是宫殿，也是陵墓。为了让皇后长明，无数的徭役从全国征发而来，为它献出血泪。过去那些年里，老皇帝漠视了天下，他关心自己的宫殿更胜过自己无数陌生的臣民。
所以地方上的起义一直不断，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是无数的暗流汹涌，群雄逐鹿的大争之世必将而来。
谢檀眼前浮现哥哥曾写给他的密语，“权利之道。胜者为王，败者…无存。”他们谢家，绝不能成为败者。
谢檀来到主殿，皇帝、太子以及一干朝臣都已经被士兵控制，围成一团。他四周扫视了一圈，虽然殿外已经血流成河，而殿内除了个别人的流血显然并没有发生大的伤亡。
谢檀微微点了点头，脚步一顿，绕过地毯旁被砍去头颅的大臣尸体。他走到大殿前方站好，看着面前的一干人等，默默等待。
太子看到他时已经脸色激动，等到他站到前面，更是立刻要冲上来打他。可是两边的士兵牢牢的挟制住了太子让太子没有丝毫空间往前，他只能拼了命的咒骂。
“竖子尔敢！”
“卑鄙小人，忘恩负义。早知如此当日就应该斩草除根。尔等谢氏家奴，竟敢造反！”。
谢檀闭上双眼，并不说话。
老皇帝反而并没有那么激动，他只带着几分仓皇的苦笑，眼里对着虚空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而其余宗亲、朝臣噤若寒蝉。
时间慢慢过去，外面传来鼎沸人声。谢檀缓缓睁开双眼。
“弟弟。”
伴随着有些陌生的人声，谢檀看见殿外立着一道高大的黑色身影。光从他背后照射下来，显露出男人沧桑的面容。
谢檀只觉得热意上涌，一时不尽感怀。当初分别之日，谁能想到还会有再次光明正大相见之时。
“哥你…”话还没说出口，旁边太子突然冲出向谢檀扑来。
血溅当场。
士兵的剑尚未收回，太子的头颅已经落地。他的身躯仍维持着往前冲的身形，而后整个轰然倒下。
“放肆。”谢樟几个大跨步走到前面，他对持剑的士兵怒道，“太子手无寸铁，难道还能真的伤人？”
“蠢货！”
骂完，他并没先和谢檀寒暄，而是转向皇帝。谢小将军谢樟恭敬道，“陛下，臣来贺臣弟与公主新婚之喜。不召而来，陛下勿怪。”
皇帝此时看着死去的儿子已经目眦尽裂，全然没有刚才的淡然模样。像是听不见一般，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老皇帝对谢樟冷笑几声，“你倒是送了孤一份大礼！”
谢樟同样皮笑肉不笑，他并不再提及太子之死，而是道，“陛下，臣今日不止是来送礼的。”
谢樟清了清喉咙，他正色道，“朝廷无道，天下万民民不聊生。如今天灾频发，**横行，臣今日顺应天道，为天下万民福祉祈愿，恳请陛下退位！”
“陛下，现在，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老皇帝不语，他像是死了一般静寂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男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过去那个京城谢小将军的恣意。那个他曾经在金銮殿上见过的少年，已经成为了一个男人。他曾经把那个少年像是丧家之犬一般赶到大漠，而那个少年终于又从黄沙中带着甜蜜的陷阱回到了京城。
现在，反倒是他自己，真真切切沦落为了阶下之囚。
原来时光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他敛去脸上的愤恨之色平静地转向谢檀，老皇帝对谢檀道，“当日孤应该杀了你们兄弟的。”
那时是皇后劝他，不要赶尽杀绝。谢氏军户起家，谢老将军为李氏江山鞠躬尽瘁。如今兔死弓藏，尚且齿冷。何况两条稚儿，姑且放过吧。
可如今，这一切也许都是适时而来的报应。
他冰冷的眼珠紧盯着谢檀，过了一会儿他道，“好好对待曼娘。”
说罢，他冲着谢樟放声大笑，“天道苍苍，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此乃报应！尔等不过乱臣贼子，我绝不遂尔竖子之意！”
皇帝一把拉过旁边士兵手中的刀剑，往胸中一捅。纵使旁边人早已有了提防，可不知为何当时竟然抵不过年迈体弱的老皇帝的气力。
最终又是一道血花溅射，这个皇朝最后的帝王终于临来了凄凉的结局。
“不！”
女子的惊惧声凄厉传来。
众人仍在骚动之中，有那等自封忠臣的看见君主自刎便冲上前去，更有各种声音如蚊虫嗡嗡，让人厌烦。满殿喧哗之下，女子声音并没有引来注目。
只有谢檀下意识的转向声音的来处，谢樟随着谢檀视线一同往宫殿侧门看去。只见侧门之中中凄惶立着一个女子，女子身穿霞帔，头上失了凤冠，凌乱的发髻之上仍插着一只镶着硕大南明珠的钗饰。
她本应如同那粒南明珠一般，镶插在高高的发髻之上，在整个长安城的祝福中光彩莹润，似珠如宝。
她从殿中阴影而来，一路前行一路脱去身上红色衣衫，眼泪慢慢滑落打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之上。
殿中慢慢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朝这个女子看去。她不是昭淑公主又是何人？
“父皇…”
“父皇！”曼娘朝着皇帝的尸首仓惶奔赴，她跪伏在死去的皇帝面前，用手想要去捂住皇帝胸前的伤口。可是心跳已经停止，即使不再流血又能如何？
李曼娘缓缓起身，而后他看到了太子的头颅。
太子哥哥双眼圆瞪，死不瞑目。
“啊……！”李曼娘崩溃的凄厉大喊。
“曼娘。”谢檀看她如此情形，心中充满了未知的不安。他走上前想要紧紧搂抱住她。却被李曼娘喝止在原地。
曼娘似是应激，她从头上拔下珠钗，抵住自己喉咙。
“不要过来。”语调却是冷静的。
她看着眼前那个虚伪的男人，两行泪水陡然落下。
她最爱的人，逼死了她的父亲和哥哥，盗取了她的家国。这一切真的在真实的发生吗？
泪水一直倾泻，直到看不清这模糊的世界。
谢檀颤抖着声音道，“曼娘，听我解释。”
李曼娘双眼通红地看向他，眼里充满了仇恨和伤痛。那噬人的恨意，让谢檀几乎不敢看她。
“谢檀，你是个伪君子，今日因果都是我错看了你。”
“是我有眼无珠，连累的我哥哥和父皇惨死。若我早知道有如今一日，我定要在当初见到你时就杀了你。”
谢檀听她此言，犹如锥心。他并没有注意到，谢樟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随后有士兵在暗处缓缓靠近。
“尔是中山狼，我要诅咒你，诅咒你不得好死。”
“我要诅咒谢氏……”
李曼娘话未说完，谢檀身边靠近的士兵已经一剑刺入。她慢慢低头看着眼前血洞，反而用尽力气大笑起来。
“我要…”她用微弱的声音发出最后的挣扎，“我要报仇。”苍天在上，我要让谢氏血债血偿。只可惜这句话，她还未说完，就整个人如同蝴蝶轻盈倒落在她的父亲和哥哥身边。
“不。”
“曼娘。”
谢檀不敢置信，他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一眼谢樟，却见到谢樟脸上冰冷的漠然。一向冷静自持的他飞扑上去抱住了眼前已经失去鲜**征的人痛哭流涕。
“不……”
殿前一片惨淡，长明宫外却仍旧阳光恣意，花丛里有蝴蝶翩翩起飞。
那时候谢檀和李曼娘初见。一个十岁，一个才六岁，都还是稚童。谢檀那时被养在王皇后宫里。初入皇宫的他寡言、孤僻，可是王皇后最年幼的公主却叽叽喳喳像是个烦人的蜜蜂。
某一天晚上，谢檀被宫人的说话声吵醒，他刚想呵斥，却听到宫人在私下议论，小公主一直偷偷在哭，他们怎么也哄不住。
王皇后那时已经身体逐渐坏下去，皇帝每晚都陪在她左右，可是王皇后已经病入膏肓，连带着皇帝脾气也愈发古怪。
因此，她们不敢禀报。
宫人嘀咕了一阵就走开了。
他却披上了外衣，走到偏殿。不知道为什么，他难以想象，那个成天喧闹的小孩也会伤心吗？可最近，她确实来找他少了。
等他推开门，挥退宫人，撩开层层的纱帘。他看见那个小女孩果真在哭，她从蜜蜂变成了金鱼。
他养过一只金鱼，他时常看到他的金鱼在鱼缸里吐泡泡。
小公主就像那只金鱼，现下鼻涕眼泪一股脑的被吐出来。
他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那时他仍然在心里藏着深深的仇恨，对于他的爷爷，对于他的父亲，对于把他送走时黄沙漫漫中与兄长如同诀别的挥手。
可是小公主一把抱住了他。
她只是个孩子，他当时也还未开窍，所以心里并没有任何绮思。可是当她扑进他的怀里时，她幼小的身躯是热的，那一刻李檀觉得他仿佛此刻才也有了体温。他从黄沙的记忆中短暂的被拉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感受到胸前衣襟已被沾湿。年幼的公主抱住他伤心的说道，“他们说，母后要死了。”
“哥哥，我要见不到我娘了。”
“我和你一样，都只有一个人了。”
李檀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纱帐，他想刻薄的说，“我和你不一样，你一点都不可怜。我也并不是一个人，我还有我哥哥。是你们，杀了我的亲人，让我的哥哥如同丧家之犬败走边关，是你们挟制了我的自由并不放我离开。”
“停止吧，这虚伪的眼泪。”
可他最终没有说。他只是无言的回抱住了她。
他道，“你还有你的哥哥…还有…”
“还有皇上。”
“所以，你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幼年的时光早已干枯如同尘埃，青梅竹马也有走散之时。
倘若一切可以重来。
他是不是，还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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