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许长赢，是四年后的暑假。
程槿开学要升初三了，假期短了近三分之一。
那天早上在门口给程熙扎小辫，程熙举着一本儿童绘本在看，是前几天小姨休假回来时买给她的，小姨还在楼上睡觉。
程槿用发带给小辫上系蝴蝶结时像前扫了一眼，一个人闯入视线里面，他身体比脑子反应的快，头发也不扎了，呆呆的站了起来。程熙也从绘本里抬起头，眼睛一亮朝着路口大喊：“是夏夏哥哥！”
许长赢就这么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
松开箱子的拉杆，一把抱起扎了一半的头发的程熙，垂眸看向她：
“熙熙长这么大啦。”
“哥哥！”程熙脆生生地喊。
他走时程熙不到三周岁，现在快七岁了，没想到这小姑娘记性这么好。
程槿还有些懵，好像没明白眼前这人从哪突然出现的。突然楼上窗户嚓的一声打开了，韩春霞从楼上窗户探出头：“小夏！”
“小姨好。”许长赢抬起头跟她打招呼。
“你回来啦！小姨过会儿就下去哈。”
许长赢眉眼弯弯：“好。”
韩春霞又缩回头，许长赢也将目光转回他刚刚看向的地方。
“不记得我了吗？”许长赢含着笑看向程槿。
“记…记得。”程槿小小声道。
“那不叫人吗？”
“夏夏哥哥……”
许长赢笑容更大了。
他长高了，还是很白，五官脱了些稚气，是个很清爽的少年模样。
杨奶奶和外婆一块去镇上买东西了，对面的门锁着，许长赢就坐在程槿对面看他给程熙扎小辫。
许长赢说自己是回来上高中的，程槿问：“这次还会突然走吗？”
许长赢转头看向他，看了许久说：“不会了。”
程槿抑制不住的高兴，低头笑了。
“杨奶奶知道你回来吗？”
“没告诉她，给个惊喜。”
“那真是个大惊喜。”
程槿已经能想象到两位外婆回来会有多惊喜了。
程熙坐在两个哥哥中间，也笑得开心。当初许长赢走了以后她问过好多次“哥哥去哪了。”
“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程槿一开始也以为许长赢还会回来，就跟她说很快很快就回来了。
后来一直没有回来，程熙也不问了。
两位外婆回来以后见到许长赢都是一阵震惊。
反应过来以后吴玲玲立马放下买的菜给了许长赢一个拥抱：“啊哟我的小夏！你都不知道你外婆多想你！”
杨正秀一遍抱怨老姐妹瞎说一边拍着许长赢的肩埋怨他不提前告诉自己要回来。
“行了行了，让孩子把行李放回家，今天我做饭！大家一起吃饭！”吴玲玲一边说一边将杨正秀往对面推。
三个小的就坐在一起笑，程槿说：“你看，你回来了，两位外婆都高兴啊。”
“熙熙也高兴！”程熙喊。
“我也很高兴。”许长赢看向他们俩，眼神递给程槿。
程槿说：“我也特别，特别高兴。”
眼神好认真，许长赢先转过头了：“我把东西放回去，马上就来。”
程槿说好，然后帮忙把门前放着的菜拎去了厨房帮着吴玲玲清理。
“都要洗掉吗？”程槿对着塑料兜子里面七八样菜，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
这原本是三天的菜量。
“都洗。”吴玲玲坚定道。
行吧，行吧。
程槿认命，谁让今天日子如此特殊。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许长赢也从厨房门进来了，蹲在程槿旁边。
“小夏不用你，你去玩，等着吃就行了。”
“外婆这是把我当外人了？”
吴玲玲笑着转头：“你这孩子，不让你干活还不高兴啦，行行行，你和阿槿一块弄，弄不好你俩今天都不许吃饭。”嘴上这样说，声音里面的笑意却越来越深。
“他不干活还罚我不吃饭？”程槿把芹菜从水盆里面捞出来放在许长赢面前的菜筐里：“今天不给摘完不给吃饭哦。”
几个人在厨房笑作一团，韩春霞从楼上下来，也进到厨房，杨正秀也牵着程熙进来了。
小小一方厨房，满是欢笑，似乎许长赢回来了，这个小家才完整了。
最后一大家子人围坐在那张过年才会抬出来的圆桌上，韩春霞还带着程熙去买了饮料。
好像真的过年了一样。
吴玲玲举杯：“来，我们欢迎夏夏回家——”
“欢迎夏夏回家——”
“欢迎夏夏哥哥回家——”
程槿混在人声中：“欢迎哥哥回家。”
除了刚刚见到他有些懵那时，程槿都没有再叫他哥哥了。
也不叫名字。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很别扭。他将其归咎于是他长大了，怎么还能那么坦然又直白的说出自己心里的感受……就是青春期小孩臭屁心理。
吃完饭以后收尾工作交给了小姨和杨奶奶，程槿跟着许长赢回去收拾他的卧室。
许长赢推开门，原本以为会看见落灰的床落灰的桌子落灰的……
但是每个地方都很干净。
“我偶尔会过来住，顺便打扫一下。”程槿说着就帮他把箱子拖进屋里面。
之前他们小时候经常睡在一起，后来许长赢走了，吴玲玲有时候不在家，杨正秀就会招呼他和程熙去自己家睡。
许长赢接过箱子打开了。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气氛又恢复到刚刚一开始见面时淡淡的尴尬。
他们现在都长大了，不再是曾经用一个晚上就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好朋友的小孩了。
程槿不想这样，可是又好像很难不这样。
帮着给许长赢换上新的床单被罩，然后简单扫了一下屋子后坐在床边看他从箱子里面拿出书摆上书架。
斟酌了半天开口：“哥……你要上高中了吗？”
“嗯，高一。”许长赢听到那声哥微微侧过头在程槿的视线盲区里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程槿点点头，镇上的高中和初中是在一起的，他初三了，也需要上晚自习，不过比高中放学早一点，可以去高中部楼下等他……
然后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
很久很久没有人和他一起回家了。
许长赢收拾完了桌子，就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着程槿：“阿槿。”
“嗯？”
“对不起。”
程槿本来还沉浸在以后可以一起回家的暗喜中，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道歉打的有些懵。
“怎么，怎么突然这样说。”他抬起头看许长赢。
回来这么久，许长赢终于有机会好好看他。
程槿也长高了，五官也张开了，原本平平无奇的一个小孩，现在看起来很漂亮了。
“当年走时，没有来得及道别。”
“对不起。”
程槿隐隐猜到了是因为这个，他确实是在乎的。
他很在乎。可是更在乎的好像又不是这个。
他不大度，但是夏夏哥哥这样诚恳的与他道歉，于是他说：“那你这次可千万不许走了，不然再也不理你了。”
许长赢笑着垂下眼眸：“好。”
还是那个善良的阿槿。
收拾完东西以后，许长赢要去镇上办理学籍的事情，于是程槿也正好回家了。
回到房间里，程槿从衣柜里拿出那个四年前装满要送给许长赢礼物的箱子。
曾经觉得很大的箱子现在看了也不过如此，程槿小心翼翼的打开，自己做的小手工，一本包好的书，以及一下零碎的小玩意儿。
现在觉得好幼稚。
又一样样放回箱子里，还是不送出去了，等今年生日，送给他更好的。
放好箱子以后他做到书桌前，拿起桌角摆放的规整的一块表，许长赢送给他的表他很少会戴在手腕上，之前有一段时间可能是青春期发作，可能是后知后觉对许长赢食言的气恼，他故意把表放起来，不带在身上，结果差点弄丢，后面再也不敢这样干。
另一边许长赢刚刚弄完学籍的事情从学校里面出来，杨正秀说让他自己回家，自己有点事。
许长赢应了以后让她自己小心些，然后在路上接到了杨小绵的电话。
接通以后，他不说话。
杨小绵沉默一会儿后开口：“学籍也办好了，你答应我的事情，要做到。”
许长赢面无表情：“我知道。”
“许长赢，我搞不懂你。”从许长赢上了初中以后，杨小绵就不再叫他夏夏了。
“好好的重点高中不愿意上，好好的房子不住，非要去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杨小绵长大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她口中的穷乡僻壤。
“妈，一样的，我也不懂你。”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四年前的生日那天，许长赢下楼见到杨小绵的第一秒就知道自己要回去了。
“收拾东西，我们回家。”
“还回来吗？”
“回，带你回去过寒假。”
许长赢犟着不肯动：“等一会儿，等……”
“等什么？去收拾东西回去！”杨小绵看着精神状态又不是很稳定。
杨正秀本来在厨房做饭，听见声音才发现女儿回来了。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杨小绵转向自己的母亲，上前两步把她拉进来旁边的杂货间里。
许长赢不想去管他们说了什么，直接打开大门去了程槿家。
可是吴玲玲告诉他阿槿不在家。
“一早就出去了，早饭都没吃。”
“那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说，对了，小夏生日快乐啊，这是外婆送你的礼物。”说着吴玲玲就把一个很漂亮的笔记本递给了许长赢。
“谢谢外婆，那过会儿阿槿回来让他去找我行吗？”
“行。”
许长赢就拿着那本笔记本回了家，杨小绵和杨正秀都出来了，站在堂屋里。
杨正秀黑着脸不说话，杨小绵对着他说：“告完别了？去收拾东西，我叫的车很快就来了。”
许长赢还是不愿意，走到了杨正秀旁边。
杨正秀看起来像只护崽的老母鸡：“孩子乐意等，你老逼他做什么？”
“行，不收拾也没事，反正家里都有，又待不长。”杨小绵不跟母亲犟。
过了二十分钟，车来了。
杨小绵下最后通牒：“走了。”
许长赢沉默着跟着上了车，然后透过车窗看程槿家打开着的门，吴玲玲站在门口跟他招手说再见。
回去的路上，杨小绵告诉他，自己要和许知远结婚了，以后可以叫许知远爸爸了。许长嬴偏过头去看窗外，不说话。
杨小绵还在喋喋不休，她看起来很高兴。
可是她似乎忘记了，今天是许长赢的生日。
原本计划中的今天，大家会围在一起吃饭，许长赢会吹蜡烛许愿以后的每一年都这样。然而到现在，他只收到了吴玲玲的礼物，没有来得及和程槿告别，程熙和小姨没有起床。
混乱间，什么都没有了。
许长赢从车窗倒影里面看见杨小绵。
杨小绵在十八岁那年和许知远在一起，那时她刚刚考上大学，却被所谓爱情蒙了面，不顾自己母亲的反对与对方私奔，未婚先孕生下了许长嬴。在许长嬴一岁那年，因为杨小绵年龄不够一直没有领证，而许知远转头与一个可以为他事业带去很大帮助的女人结了婚。
他哄骗杨小绵，只不过是为了事业，获得了他想要的，他就会离婚。
然而年复一年，他不愿意放弃杨小绵这个年少恋人，又放不下权力，甚至可能在获取权利的同时也爱上了那位被蒙在鼓里的女人，于是不清不楚的与两个女人同时纠缠。
杨小绵说恨他又放不下他，将许多年的执念归结于不想让许长嬴没有父亲之上，争吵，妥协，再次争吵，就这样在两人间持续了那么多年。
这次杨小绵说，许知远后来娶得那个女人终于受不了这种生活，决定离婚了，许知远要和杨小绵领证了。
许长嬴感到恶寒。
小时候他渴望有父亲，后来见证到那么多争吵，亲口从杨小绵知道那些曾经以后他觉得恶心，他劝过杨小绵好多次。
不要困在曾经了，可以离开，放弃他也可以，他让杨小绵离开，不要再纠缠，不要再痛苦。
杨小绵恶狠狠地看着许长赢：“说放下就放下，许长赢，你和他一样冷血。”
那时候许长赢九岁。
那时的杨小绵依旧看起来年轻，可是眼睛含着泪看向他时，许长赢只觉得她满眼都是疲惫。
她不要放弃，不要离开。
许长赢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现在他想，不如一直呆在那个安静的小村子里。
有他两位和蔼的外婆，可爱的小妹，很好的小姨……和阿槿。
最好最好的阿槿。
这半年的一切将他从一个空壳子填充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有情感的人。
然而母亲终究是母亲，他放不下，即使她会将如今自己没有退路，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归咎于是为了自己……他也不恨她。
她只是偏执与难以放下她揪住那么多年的爱情……那个是一切事情根源的，所谓的“父亲”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直到寒假结束，杨小绵也没有提过要送他回去的事情。
许长赢知道，美梦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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