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门里跳下,就像一滴雨水落入井口。
一瞬间,黑暗覆盖了视野。下一瞬间,我碎裂了,融化了,形体仿佛在刹那间消失,我被分解成无数细小的碎片。我成了一捧被扬起来的沙子,一杯被泼出去的水,一口被呼出的热气。
但身体的感觉依然存在。双腿踩踏地面的触感,手指抓紧背带的触感,依旧真实,只是变得模糊,或者说,松散,身体好像变成了疏松多孔的珊瑚岩。我使劲吸气,黑暗中也有空气灌入胸腔。我试着转动眼球,看到有光从黑暗的缝隙里漏进来。
适应光线之后,我慢慢看清了四周的环境——这里并不是连接世界线的隧道。
这是一个陌生的空间,就像位于地底深处的洞穴,四面都是岩壁。离我最近的一侧垒着一层灰黑色的东西,像是石英岩,我抬手想去触摸,却发现伸出的手臂也是灰黑色的。
仔细一看,并不是手臂变成了灰黑色,是大量黑色的线条缠绕交叠,组成了手臂的形状。
我举起另一只手,也是同样,餐盒也是,头盔也是。原来那种松散的感觉来源于此,我变成一堆交缠的线条了。我又朝四周的石英岩望去,果然,它们也是由同样的黑色线条潦草地团在一起组成的。在我注视它们的时候,还有一些灰黑色的碎屑“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画风?这个故事是被第一次拿到笔的婴儿创造的?
不管怎样,先把工作完成。我确认了背上的餐盒——虽然材质变成凌乱的线头,但完好无损——然后朝前走去。我也不知道哪边是“前”,只是本能地循着光走。我的脚步往前推进,这个毛线团似的空间也跟着推进。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块浮木,被风推着划过水面。并不是水被我切开,而是我被水包容。
走了一段之后,光线渐渐变得明亮。我朝前望去,看到有窗口似的边框把光线束拢,一丛影子挡在被捆成一束的光里。我大步跑去,脚下传来松脆的脚步声,“咔嚓”“咔嚓”,每一步都像掰断一片饼干。
逆光中的影子越来越近了,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在我踩上那片影子的前一秒,影子朝我转过头来。
是个年轻的女人,或者说,大女孩。她穿了一件褪色的墨绿连帽衫,胸口的印花被洗得零零落落;一个咖啡色的塑料文件夹立在她的头顶,夹起几撮毛躁的额发。她盘腿坐在一张靠背椅上,沙滩短裤宽松到巨大。两只黄色泡沫拖鞋挂在她的脚尖,一只在她转头的瞬间掉了,另一只也摇摇欲坠。
是的,她是这里唯一拥有形体和色彩的存在。并且以她为中心的一小块范围内,椅子,书桌,桌上的台灯,乱放的书本纸笔和水杯……四周的物体显现出原本的样子。
所以,这个被黑色线条缠绕的岩洞,或许是她的房间?
她看着我,吃惊地瞪大眼睛,瞪得眼下两轮硕大的黑眼圈几乎要掉下来。她大张开嘴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懂。她又说第二句,我的大脑终于适应了世界线的切换,为我翻译了这种陌生的语言。
她说:“怎么回事……你是人?”
与此同时,周围那些看上去像打了结的黑色线头在我眼中也突然变得清晰可辨。我意识到它们并不是无意义地缠绕在一起的。这些灰黑色的直线曲线按照规律排列,交叉,组合;它们是文字。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黑色的线条文字堆叠组成了我的身体,每一个部位都由大大小小的名词拼合而成:“指甲”,“手指”,“手掌”,“手腕”,“掰断枝条的节疤”……身体之上还有衣物,无数个代表材料和颜色的词语像网一样交织,覆盖在我同样由文字组建的躯干上。我又转过头,两旁是“墙壁”“涂料”“挂画”“细小的刮痕”,脚下踩着密密麻麻的“地板”“灰尘”“爬虫”“掉落的头发”。
原来我一路是踩着这些字走来的,怪不得脚步声变得像饼干一样松脆。
——“你怎么进来的?”年轻的女人又开口了,音调慌张地提高。我回过神来,看到她放下了盘坐的双腿,绷紧身体,做出防御和躲避的姿态。我赶紧从背上取下餐盒,打开,要把她点的炒饭递给她。
“……你是那家店的?”我还没摸到炒饭,她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我刚要转头,她突然站起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你是人……真的是人?”惊讶和不置信的语气。
这问题让我不太高兴,听起来也不像是好话。我思考是直接把饭给她就转身走人,还是向她展示一下我拥有的人所不能及的能力——
“好神奇,”她突然又开口,“我能看到你的想法,就一个字一个字在你脸上滚过去!”
我转过身,看到她睁大眼睛盯着我。她比我矮了一个头,十分瘦小,既没有其他超级英雄们标配的可爱或英气的长相,也没有能拯救世界的强壮或灵活的身体——刚才她站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一声不太健康的脆响,“咔”,从她的膝盖发出来的。
……等一下,她说她能看见我的想法?
面前的年轻女人沉了脸色。
“真抱歉,我不是你想的那种能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她说,“不漂亮,不强大,不健康,也没有光鲜亮丽的身份,甚至连能挣钱的工作都没有……我的意思是,暂时没能挣钱。”
她的话让我困惑了。她不是超级英雄?那为什么她能点餐?K明明说过,只有超级英雄本人,或者权限较高的管理员,才能打通店里的电话。
或许是这个世界还没有触发危机剧情,所以她还没有觉醒?毕竟她说了,自己没有工作,这一点就很符合超级英雄的条件——众所周知,为了平衡超级英雄们的强大设定,他们必须失去一些普通人惯常拥有的东西,比如父母、恋人、叔叔,或者一份平凡稳定的工作。
“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女人绷着脸说,“而且你的想法让我感到被冒犯。我有工作,只是我的工作暂时挣不了钱。”
……还是不要想太多事了。我吸一口气,试着心无杂念,就像我的兄弟姐妹们那样。
“但你说的事让我很好奇,你能不能仔细讲讲,”女人松开我的手,重新坐到椅子上,抱起膝盖,“超级英雄是指什么?是漫画和电影里的那些角色吗?穿着斗篷在天上飞的,在高楼大厦间荡来荡去的?他们能打电话点餐?你们还能为他们做饭?你们是什么店?地址在哪儿?这一份饭要多少钱?超级英雄都吃什么?不同货币餐标一样吗?有些设定在外太空的,你们也送?”
她已经全然没有了刚才惊慌的样子,反倒双眼发亮,抱着膝盖团着身体就像一只磕松子的时候误食了致幻蘑菇的松鼠。
但我不是松子。我略过了她的提问,继续刚才被打断的流程:放下餐盒,打开盖子,取出炒饭,放到她桌上。炒饭在我手中的时候还是一团黑乎乎的文字(“盘子”“米饭”“虾仁”“蟹肉”……等等),一接触到她身前的桌面,瞬间有了具体的图像;米粒油亮,虾仁红润,盘子里散发出热腾腾的香气。
——说起来,刚才她抓着我的手的时候,我的身体依旧是文字,并没有具现化出固定的形态。我又拿手悄悄蹭了一下她的椅背,没有变化,手指还是“手指”。
“对,我看到的你是一段文字,”女人又突然开口,她一直盯着我的脸,“具体来讲,是文字组成的人形——猛一眼看,还挺吓人呢。刚才一转身看到房间里多了这么一个东西,我都要吓哭了!”
……心无杂念,心无杂念。我从餐盒里取出烤肠,以及筷子叉子勺子摆到桌上,希望她能看懂我的意思。
事与愿违,她更激动了。
“原来你不会说话!”女人再次抓住了我的手,“刚才我打电话是你接的?怪不得一直没声音!”
这叫什么话,我明明一直都在发出声音,是她太迟钝——刚想到这,我下意识地瞥了她一眼,她眯着眼睛朝我笑,傻乎乎的。
所以她既不是超级英雄,也不是管理员,到底为什么能打通电话?
“我也不知道啊,”女人说,“我一直在赶稿,没顾上吃饭,反应过来的时候,低血糖发作,都快看不清东西了。想想上一顿饭可能是一天前吃的,摸索着想找点零食,结果在书堆里摸到你们店的名片——原来真能打通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可疑的卡片呢。”
实事求是,确实挺可疑的……等一下,赶稿?
女人一下子挺起胸膛:“我是一个编剧,写剧本的!”
原来刚才说的“暂时赚不到钱”的工作是指这个。
女人脸上一红,松开抓着我的手,“啪”一声合上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只是现在没赚到而已,事情发展总有个过程……将来我会写很多很多故事,拍很多很多电影。你随便走进一家电影院都能看到我的名字挂在海报上!当红的偶像明星为了演我的剧本抢破头!”
我明白了,虽然她不是超级英雄,但用超级英雄来类比的话,她现在就相当于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能力平平但满怀激情,刚刚拿到英雄执照,就梦想在中心广场有自己的雕塑,而现实却是每天都在给主角跑腿买热狗的那种,而且梦想越大,死得越快,剧情需要煽情铺垫的时候,首先就会考虑这样的角色——又平凡又努力,对世界充满天真的幻想,能让观众共情,一旦领了便当,下一次出场就是在主角的回忆里。我把烤肠放到桌上,又想起那罐饮料,有些后悔,要是刚才没有喝掉就好了,应该留给她,她比我更需要,哎。
“……干嘛,你是在同情我吗?你——你还喝了我的饮料?!”女人猛地转头瞪我。她的情绪在这几分钟里变了又变,连带着眉眼大起大落,挺有意思。
女人一下子收起表情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是我冒犯到她了吗,还是因为那罐饮料在生气?但如果当时我没喝水的话——
“你好像对超级英雄的故事非常了解,因为见过很多吗?”她开口道,“我从我的角度说说你的类比吧。你就像——就像那种看了很多流行小说,把著名台词经典剧情抄下来背下来反复品鉴,因为觉得写得太好了所以直接顺着作者架好的滑梯往下溜,放弃自我表达,角色的嘴是你的嘴,放弃独立思考,角色的脑子是你的脑子,明明过不上小说里的精彩人生,还试图用那套浓缩的简化的世界观来评判真实世界的中学生。超级英雄很伟大吗?很让人着迷?他们都是被我这样的人创造的,他们的生死成败都是被我这样的人安排的。确实,他们有时候会说些看上去很有道理的话,因为他们是意志的体现,也是思想的集合。可是用镀金扩音器说出的话,就一定是真理吗?长了张漂亮脸蛋,就做什么都是对的吗?用他们的声音说出来的,是他们自己的想法,还是有别人想借他们的口宣扬些什么?聚光灯和战斗服让他们看上去光鲜亮丽,鲜血和眼泪让他们好像有了活人的灵魂——但这些都改变不了他们只是木偶的本质,和他们被创造出来的初衷。”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下了,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眯眼笑了。
“饮料喝了就喝了吧,”她说,“你也挺可怜的。”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我听到一半,就觉得胸口好像有火烧了起来。这就是“生气”吗?又热,又闷。她不停地往下说,这把火从胸口一直蹿到头顶,连呼吸都不觉变得粗重了。我确实见过很多超级英雄,但并不如她所说,他们只是木偶和传声筒——不然,他们的伤口是被剧情安排的吗?眼泪也是拧开水龙头流出来的吗?如果结局早就被决定,那为什么还要战斗?他们口口声声的要努力,努力干什么?反正是正义必胜,观众和读者真的会被一眼望得到头的故事吸引吗?我相信我见到的人们都有自己的意志,没有人会情愿用生命给故事做铺垫,只是受制于世界线的规则——
我愣了一下。原来如此,世界线的规则就是她说的“我这样的人”制定的,我瞬间想明白了一些事。他们亲手给自己创造的角色钉上钉子,挂上提线,转头又嘲笑他们只是牵线木偶。
因为他们早就知道,这些漂亮的皮囊下填充的是什么?
……但是,她刚刚说的“初衷”又是指什么?
书桌突然晃动了一下。我回过神,看到一团小小的黑影从旁边闪出,一跃窜上桌面。女人“啊”了一声,赶紧起身挥手去驱赶。她的手臂一靠近,黑影立刻有了具象的形体——是一只猫,白色银虎斑。猫灵巧地避过她的手掌,圆滚滚的脑袋往下一点,叼起桌上的烤肠,一扭身跳下桌子,化作一团文字团聚而成的影子,跑远了。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像初犯。
女人又“啊”一声,懊恼的语气,然后转头朝我一望,又恢复了松鼠般湿润的眼神。
“刚刚……我的话可能有些过分,你别在意,”她说着,撅起嘴,“我就是故意想气气你——谁叫你又说我不漂亮不健康不强大,又说我没有工作……我有工作的,只是暂时不挣钱!”
是吗,原来她只是心眼小嘴巴坏,斤斤计较有仇必报啊。
她好像又噘嘴了,我扭头不去看,掏出签收单递给她。
递过去的同时,她也朝我伸出手来,手里握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
“这是我以前用过的手机,不嫌弃的话,你拿去吧,”她说,“不算礼物,反倒是有事想求你帮忙。”
什么意思?我看了一眼那个方盒子,没有接过。
“你说你们的店是给超级英雄们送餐的,你又去过很多不同的世界线……遇到有趣的事,能不能和我分享一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对剧情框架之外的故事很感兴趣——比如超级英雄不被世界线束缚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你说他们都有自我意识,那对于一些不合理的剧情,他们又是怎么看的?”
原来如此,这个“手机”应该是通讯工具吧,我在别的世界也见过。可我不会说话,就算给了我,也没法给她“分享有趣的事”。
(而且我也不知道什么算是“有趣的事”。)
“不光是打电话,也可以发信息啊,”她在手机上点点划划,给我示范,“点这里,还可以拍照,再点这里,就能把照片和文字发给我,你看,很简单的!”
说话间,那只猫又踩着小步路过。她立刻转身抬手拿手机对着猫一瞄,“咔嚓”,屏幕上的画面被固定了;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也不像是第一次。
她把手机递给我:“你看,这就拍好了。”
屏幕上是一个狭窄拥挤,但阳光充沛的房间,地板是老旧的蜜糖色,到处堆满了书,一只白色银虎斑的小猫半立起身,正要跳上窗台;它的粉红色鼻尖在光下像一粒草莓软糖。
和我眼中所见的文字堆砌的岩洞截然不同。
我一时有些心动。K不准我拿客人的东西,哪怕是客人送的也不行,他看见了就会骂我。但反过来说,只要不给他看见,那就无事发生。
可是,这个东西应该需要信号吧?我的电视机也不能时时刻刻都收到节目,这个小东西到了店里,恐怕大部分时候都是废铁一块。
女人皱了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如果没有通讯信号的话,就用不了手机,你们那儿多半也没有WiFi。”
WiFi是什么?我刚这么一想,她就把手机收回去了。
我也收起餐盒,准备回程。到了店里,我要把今天的事告诉K,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门背后不是隧道,而是直通目的地的房间,这可从来没有发生过,是因为刚刚刮了风暴,世界线还没有恢复吗?而且她既不是超级英雄,也不是管理员,为什么会拿到店里的名片——
“这样就可以了。”女人突然又开口了,听起来还挺高兴。
我转头一看,她重新伸出手,把手机递给我。这一次,手机是翻过来的,背面朝上,上面多了一张贴纸,贴纸上写着几个字。
“我给它加了一个设定,‘在哪儿都能用’,这样一来,它就成了故事里的道具,”她笑嘻嘻地说,“你拿去吧,我们保持联系。”
……这也行?我看着那几个歪歪扭扭的手写字,陷入思考。
“我可是编剧,是创作者,”她又撅嘴了,“创作者给自己故事里的东西加设定,天经地义,肯定管用!”
说着,她又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应该也发现了,虽然我自称编剧,但其实我也只是一个故事里的角色——你能遇到我,就是证明。虽然我能控制自己创作的故事,但我也受到更高一级的规则的约束。接下去我的剧情是怎样安排的,是一夜成名还是碌碌无为,我也不知道。可能就像你说的,我只是另一个主角的故事里的点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啊,她还是很在意。我挠了挠头。
“所以我想知道那些更强大,更光鲜,更受瞩目的主角,他们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故事的,”她说,“你把手机拿去吧,就当帮我这个忙。”
我想了想,接过了手机。它光溜溜的,像一块薄砖,真的到哪儿都能用吗?
“……要是不能用,那就算了。”她有些心虚地眨眨眼,小声说。
我把签收单递给她。她刚要签字,又小心翼翼地问我:“多少钱?你们店很贵吧?”
我也不知道贵不贵,但店里的规矩是,单次不结账,餐费季度付清。
她立刻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太好了,下次你来要账的时候,我一定已经发财了。”
然后她一笔签完了字(显然是精心设计过的签名),帮我提起餐盒,一路送我到门口。那只小猫趴在玄关柜子上,昏昏欲睡。
“对了,你注意到了吗,”她站在门口对我说,“就算是现在,也有人在看着我们。”
她抬头朝上一指。我跟着仰起头,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组成的天花板。我使劲地望——横竖撇捺点的间隙里,似乎有一些眼睛在眨动。
这个写剧本的是我另一本新书的女主,一个关于小蓝人的故事,带悬疑要素,会以日记体的形式展开。整体篇幅不会太长(毕竟日记体),日记中体现的女主性格和此刻外卖小妹感觉到的性格也会有所区别(毕竟日记体)。感兴趣的小朋友可以点开专栏收藏,预计会在《鬼故事》的下一本开
重点:猫猫也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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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写剧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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