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京蔚并没有跟江稚尔明说,只匆匆说自己有事便挂断。
可江稚尔太熟悉医院里那般的声音了。
奶奶去世时也是那样。
电话挂断十数秒,她才从怔愣中恍然回神,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砖摩擦而过,发出刺耳声音。
江稚尔匆匆跑出家门,电梯门阖上,她才恍然想起除夕夜李叔也放假了,不该这时候去打扰。
这一带是高档小区,四周香樟树僻静无声,就连出租车都没有。
江稚尔手足无措,只能沿着主干道往最热闹的街区跑,跑跑停停,喘出的气都化作团团白雾。
她知道自己即便赶过去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她就是想在这时候能够陪在程京蔚身边,哪怕什么话都不说。
跑过第三个十字路口,江稚尔终于拦下一辆出租车。
“叔叔,去国际医学中心。”
寒冬腊月,小姑娘跑得气喘吁吁,脑门都是细密的汗。
司机本想问什么,听到是去医院便也明白了,什么都不多说,一脚油门踩到底。
烟花秀还在继续。
一簇一簇烟花接连升空,在天际绽放又陨落,夜幕中一团团一簇簇,极为震撼人心。
江稚尔侧头看车窗外。
小姑娘侧脸清晰得落在窗玻璃上,她下眼睑泛红,视线有些放空,思绪渐渐回到了奶奶去世的那一日,紧接着,又回到了更早之前,父母车祸身亡的那一日。
……
当时,奶奶急匆匆告诉她要去医院一趟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说谁生病,以为或许是陪奶奶去探望生病的远亲,便也没怎么在意。
只是车上奶奶一直在通电话,语气焦急,却不肯多说什么,连带她也莫名焦躁起来。
车快开到医院时,江桂来打来电话,电话那头说:“妈,您可一定得振作。”
老太太忍了一路的眼泪一下涌出来。
“湛生和舒玉都没……”江桂来没说下去,最后的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医生说,伤势太重,送来时就已经无力回天了。”
司机将车停至医院门口。
老太太推一把江稚尔,用了很大的力气:“尔尔,快,去见你爸爸妈妈最后一面。”
当下的江稚尔也依旧没有实感。
直到到手术室外,看到被推出来的已经被蒙上白布的爸爸妈妈,她甚至到这一刻还是无法接受,怔愣许久,连眼泪都没有,生生昏厥过去。
等再醒来,大家都已经在忙碌地筹备葬礼。
江氏未来继承人之一离世,仅留独女,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当时天大的新闻,电视上反反复复播报。
江稚尔就这么独自一人将自己关在屋内,电视新闻一遍又一遍播放。
她大脑混乱。
年纪太小,就连对死都没有个清晰的认知。
唯一的心愿就是此刻能有个人陪在自己身边。
她好害怕。
-
“小姑娘,到了。”司机说。
江稚尔从过去回忆中回神,付了钱,跟司机道谢,急匆匆下车,跑进医院。
等到了这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连病房几楼都不知道。
不过好在闻讯赶来的不止她,还有不少财经媒体。
江稚尔跟着那群“扛枪拿炮”的记者往楼上跑,到八层,整条走廊却都已经封锁,进不去,只剩挽联菊海放不下,都堆到了楼梯间。
江稚尔也被拦下来。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拽住她手臂,将她拉到一边:“江小姐,你怎么过来了?”
她回头,是上回在程京蔚办公室见过的秘书姐姐。
江稚尔眨眼:“姐姐,我二叔在里面吗?”
“在,我带你进去。”她拉着江稚尔手走另一条私人通道,压低声,“不过来悼念的人不少,里头有些乱。”
江稚尔点头。
程老爷子除夕逝世,这样的节点,这样权势滔天的人物,无论虚情或假意,赶来吊唁的人自然不计其数。
走入八层走廊,随处可见身着黑衣悼服的人,叹息的、垂眼抹泪的、到处都弥漫一股过分沉痛的气氛。
也显得江稚尔因为匆忙而随意抓起的白色羽绒服格外突兀。
到病房外,还未开门便听到里头低低的啜泣声。
推门,病床边里三层外三层聚满了人,江稚尔一眼便看到程京蔚背影,他低着头,正听身侧长辈的垂泪低语。
秘书低声唤了句“程总”。
程京蔚回头,看到江稚尔还是十足愣了下。
“你怎么来了?”
男人的状态比她想象中要好许多。
哪怕眼底的血丝略显疲惫,可依旧西装革履,发丝也一丝不苟地规整利落,他得体而不失礼数地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细致不容差错地安排后事,没有手足无措,也没有悲痛欲绝。
在这样沉寂的氛围中,男人身上成熟冷静的气质更显,也让江稚尔深切地明白,她所担心的那些并不会从程京蔚身上流露,而她的陪伴于程京蔚而言也毫无用处。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那十年光阴所带来的差距。
以至于此刻那句“我担心你”也说不出口。
那十年的差距让她的关心变得没有任何实质用处,反倒是她在如此境地还要给程京蔚添麻烦。
程京蔚没继续问,将人轻轻揽进怀里。
动作极轻柔,带安抚意味,轻轻揉了揉她脑袋。
他看向秘书,低声吩咐:“先安排个房间,带她去休息。”
而后低头,微微弯下腰,看着江稚尔眼睛,轻声说:“尔尔,这里会很晚,你先去休息。”
于是,江稚尔跑过三条街区拦车赶来,又如此静默无声地被带离。
-
这家价格高昂的私立医院的房间不似普通病房,更像酒店套房,卧室客厅厨房一应俱全。
秘书带江稚尔进入其中一间套间,问:“江小姐,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送些点心来吧?”
“不用了,谢谢姐姐。”她不好意思再麻烦任何人。
“好,那您先休息,有任何事都可以联系我。”
江稚尔点头。
门一开一关,屋内只剩下她一人。
随着外头越来越嘈杂的鞭炮声、越来越明亮的万千烟花,终于迎来了跨年倒计时。
江稚尔看着手表秒针一格一格往后推进,随着轻微的“咔嚓”声,跨过数字“12”。
新年就这么来了。
她看着夜幕中的绚烂烟火,轻声开口,只说给自己的心听。
“程京蔚,新年快乐。”
-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
南锡权贵得讯几乎都来了,江桂来也携妻儿赶来。
等程京蔚送大家离开,和兄长程乾一道接受完媒体采访提问,已经到后半夜,连鞭炮声都已听不见。
程嘉遥正坐在医院走廊椅子打瞌睡。
“哥。”程京蔚对程乾说,“你先送嘉遥回家,剩下的我来安排。”
程乾点头:“辛苦了,阿蔚。”
“没事。”
程乾拿上大衣,搭在臂弯,迈步去叫醒程嘉遥,却又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程京蔚。
他这个比自己年轻十数岁的弟弟,正低头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眼睑因为少眠和疲劳而略微泛红,可肩膀脊背依旧挺拔,显得坚不可摧。
他这个如此年轻的弟弟,的确拥有超乎常人的魄力与胆识。
程乾当然知道外界关于二人继位话题纷纷扬扬,而大家都默认程京蔚会最终掌控整个程氏集团,并对此惧怕不已。
都说像他们这样的家族,兄弟成不了真兄弟,注定斗个你死我活,老死不见。
程乾和程京蔚感情淡薄,却也不如外界纷传得那般水火不容,一切都在暗涌之中。
程乾明白自己中庸,无力掌控集团。
也明白程京蔚并不似表面那般如此温文儒雅,如果他真要夺权,必定有千万雷霆手段可以缴他的权。
夺权,注定无路可走。
不夺,才有无限暗涌中的一线生机。
所幸,程京蔚对程嘉遥向来不错。
所以程乾也不免总想,若是没有从前那档事,或许此刻的自己也不必如此心惊胆战,将脖颈置于他人掌下。
“阿蔚。”
程京蔚抬眼,戴上眼镜:“怎么了?”
男人神色平静,甚至从喑哑嗓音透露他此刻的疲惫,可程乾站在他对面,还是连手都在轻颤。
多可悲,老爷子走了,他却无暇伤怀感伤,只担心自己往后的处境。
程乾艰涩开口:“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你会把我当大哥吗?”
程京蔚神色不变,温和道:“大哥这是什么话,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大哥。”
程乾却倏地惊出一层冷汗,脑海中盘旋而过很多过往。
程京蔚还什么都没做,他就已经怕了。
程京蔚走到程嘉遥身边将人唤醒:“嘉遥,回家去休息。”
程嘉遥惺忪醒来,迷迷糊糊走到程乾身边,又想起来问:“尔尔呢?用不用我把她也捎回去?”
“没事,我给她安排了房间,应该已经睡了。”
程嘉遥点点头,跟着心事重重的程乾走了。
-
媒体与吊唁宾客离开后,长长的医院走廊忽然变得空无一人,寂静至极。
程京蔚将剩余琐事料理结束,又将明日的也安排妥当,而后平静走入太平间内。
冷白灯光似是让周遭温度都降低,程怀先蒙着白布,安安静静躺在那,身前一切荣华富贵都已成过眼云烟。
程京蔚缓步走至他身旁,轻轻掀开白布。
他垂着眼,静静看着那张过分苍白的脸,过于冷静的神色在当下境地显得异样。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男人磁沉的声线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响起。
“老爷子,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能够这样看你。”
-
程京蔚在昏暗的楼梯间点燃烟,窗外的烟火早已稀落下来,偶尔才零星绽放天际。
当烟盒中最后一支烟燃到烟蒂,他掐了火,抬步下楼。
刚才秘书将江稚尔带去了医院的护理套间,再过几小时天就泛鱼肚白,他也懒得再联系护士提供房间,想着索性就在那客厅沙发上凑合一夜。
推门进房。
程京蔚脚步一顿。
屋内灯火通明,小姑娘趴在客厅餐桌边睡着了。
她穿着毛绒绒的厚衣裳,趴着时衣领挡住唇鼻,睫毛纤长卷翘,眉间微微蹙起,像是正在做不那么愉快的梦。
而她手边,餐垫上放着一碗粥,勺子筷子也整整齐齐搁在一旁。
程京蔚扭头看向厨房,这里的套间日日都会更换新鲜食材以便病人和家属取用,此刻案板上还有未收拾干净的剩余食材。
而小姑娘食指上正贴着一块创口贴。
这是她亲手为他烧的。
程京蔚这一整夜都过于冷静沉寂的心在这一刻似乎被砸下一颗石子儿,泛起细细涟漪。
男人身量挺拔,就这么静静立在一旁,他闭了下眼,又缓缓睁开,潜藏在眼底深处长年累月沉淀下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也短暂化开。
他轻轻拉开椅子坐下。
那碗粥早已经凉了,可他还是一口一口吃完了。
烟花结束,夜幕中凝成一层厚厚的瘴。
整个世界正重新归于沉寂。
那一碗冷粥下肚,他因在寒风中吹了太久的手却渐渐回温。
他将碗筷收回厨房水池内,又回到江稚尔身边,轻轻将小姑娘抱起。
他知道江稚尔瘦,可当真的抱在怀中才发觉居然那样轻。
江稚尔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嗅到消毒水味与烟草味融合在一起的味道,这陌生味道逼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可紧接着便又嗅到更深处的程京蔚所独有的木质香。
她下意识圈紧男人脖颈。
还未打败瞌睡睁眼,男人就抬手,宽厚的手掌轻柔有力将她脑袋按进怀里,低声:“没事,继续睡。”
最后还是还没和男人道新年好的念头让她睁眼。
“二叔。”小姑娘困倦的声线更加绵软。
“嗯。”
“新年快乐。”
“嗯。”程京蔚抱着她走入里间卧室,“尔尔也新年快乐。”
“二叔。”
他继续耐心地“嗯”。
江稚尔无意识地将脸颊紧紧贴在他胸口,轻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年纪太小了。”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听起来自责极了,“什么都帮不上你,只会给你添麻烦。”
他温柔道:“尔尔今天已经帮我很多很多了。”
你是今夜帮我最多的人。
程京蔚将她放到床上,为她掖好被子。
本想离开,思及这是医院,又经历方才场合,问:“会害怕吗?”
卧室的灯昏暗。
小姑娘的眼睛在昏暗房间内格外明亮,漆黑眼瞳中纯粹清澈的光带着最强大的疗愈力量。
程京蔚竟移不开视线。
只觉得心都连带着静下来。
江稚尔其实不怕的,但她还是说:“有点。”
于是程京蔚在床边坐下来,揉了揉她头发:“睡吧,二叔陪着你。”
非常应景,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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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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