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和傅氏家主傅言斐,也就是她阿耶足有五分相似,与傅令仪本人也能一眼看出相似来。
至少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从傅令仪惊讶的脸上。
她一撩眼皮,原来这就是傅闻排斥普慈寺的原因。
甚至还分神感叹了一下,原来阿耶剃了头大概会是长这个样子。
傅令仪一边止不住地发出一连串地闷咳,一边回神搜索记忆。
澄观……
她听过这个名字。
在元武十三年八月十四,中秋节前夕。
二伯母周氏曾说起普慈寺出了一位高僧,刚过弱冠就在各寺行走。
初次辩经就将江南群僧辩驳得哑口无言。之后又与河北道的智言大师辩难。智言落败之后不久便坐化舍利,身侍佛祖去了,传言正是受了澄观点拨,澄观因此声名大噪。
周氏当时问她节后要不要一块去普慈寺上香。
傅令仪闭了闭眼,如同再次回到了那个瞬间,她身临其境地坐在堂前,鼻边是丹桂的香气。眼前周氏正在说话,她说话时声音平缓,但视线飘忽,嘴角微微提升,又刻意压下。
那是难以抑制的笑容——周氏想看她的热闹。
她思忖着在给她顺气的紫言搀扶下站起身,长久的蹲姿让她自小腿而下的部位全部麻痹。
蚂蚁啃咬般的疼痛攀爬而上,而眼前那双浅碧色的眸子仍静静地凝视她。这双眼睛睿智冷清,如一泓明澈幽泉,仿佛能参透世间的一切。
傅令仪分神想,若澄观元武十三年已过弱冠,那么今年至少二十又三,而阿耶七月三才满三十四岁,相差约莫只有十岁。
澄观绝不可能是她的亲兄长。
她心里微松口气。
阿耶若在外面有个私生子,还生而不养送到寺庙……她倒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阿耶虽为嫡次子,在嫡支也不过行四,除了嫡亲的大哥,就是二叔、三叔两位庶兄。若是庶叔之子,甚至祖父的遗幼子,周氏又何必来看她的热闹。
澄观必定出自嫡系,只可能是已逝大伯傅言濉之子。
傅言濉除发妻袁氏外,另有妾室几人,但都无所出。
明面上傅言濉是无遗血在世的。
傅令仪幼时,祖母方氏曾从旁支挑选过两三个孩子给大伯母袁氏教养以便过继,但都以失败告终。
若澄观当真是傅言濉之子,按照时下的传统,便是个外室子也当接回家中才是。
傅令仪蹙眉,观澄观外貌便知是个混血儿。
傅氏祖上曾与鲜卑皇室通婚,但如今血脉已经非常稀薄了,澄观返祖的可能性很小。
而自前荥中期,粟特商队往来不断,胡姬在世家贵胄家并不少见。这样的胡姬虽不可入家谱,所生子女却不影响,故世家大族多有混血儿出生。
傅令仪自己身上便有胡姬血脉,生母崔氏瓦奴就是外祖父崔三郎崔子翎与胡姬所生。
傅氏绝不可能因他是个混血就将澄观放逐到普慈寺剃度出家。
澄观没有贸然走进油布棚里,他站在棚外,面色如常,目光落在傅令仪身上,看似不悲不喜,雨水却顺着他湿透的僧袍滴落下来。
随着滴落的雨水,记忆的画卷轻易就得以展开。
傅令仪被奶娘青氏抱在怀里,傅言斐领个小男孩进来,“这是妹妹。”
青娘抱着她蹲下身,一双又软又暖和的小手便蹭上她的脸。
她睁开眼,看见这个男孩奇异的眼睛,他全神贯注期盼地看着她,“小六,我是霖哥哥。哥哥……对,哥哥,咯咯。”她那会儿还不太会说话,只是天真地咯咯笑。
画面一闪,已是夜间,祖母院中摆了小宴,还没开宴。男孩坐在旁边看阿娘喂她吃粥。
大伯母袁氏被侍女领进来,用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从喉咙发出神经质的轻笑声,突然掏出一把剪刀,反身戳向男孩,腕间戴着的珠串断开,四散的佛珠有几颗打在她脸上,她瞬间因为疼痛嚎啕大哭。
阿娘带着她后退几步,而袁氏已经将男孩扑倒在地,她疯狂地挥舞着剪刀,空中迸出的浓稠液体,溅到她的脸上。
阿耶冲了进来,一掌打晕了袁氏,脸上的神情急切,“霖郎!!”
男孩身上已有七八个血窟窿,鲜血滴滴答答顺着他的手臂滴落下来,地上漫出一片殷红。
这些记忆都被大脑加快,变成倍数播放的电影,喧嚣的闹剧。
那是元武三年的中秋。
傅令仪不再多想,眼尾俏皮地微微上翘,眼波如秋水般潋滟开来。
霎时,便成了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妹妹,夜色生春。
在她旁边目睹她变脸全过程的萧钺挑挑眉,把玩着匕首的手一顿。
“哥哥,好久不见。”
澄观看着她,神色淡然,朦胧的灯火中,唇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收敛住,冷淡地唤了一句,“傅施主。”
就仿佛刚才他那一笑只是她的错觉。
傅闻一怔,紧盯着澄观的眼睛转向傅令仪。
怎么六娘子早知道澄观之事了?那他先前还紧张个什么劲儿?
“傅娘子还要开颅吗?”萧钺开口打断了傅令仪与澄观的对视。他此时已经微微蹲着身,举着匕首靠近女尸的头颅。
傅令仪就着现下的姿势正好可以俯视他,他面无表情,唇角压抑着,看上去颇有不耐。
毕竟只是个仵作,竟不能专心工作,傅令仪颇能理解他。
才怪!这可恨的资本家嘴脸!
她重新蹲下身,倾身靠近他。
萧钺转过头正要问傅令仪怎么做,却觉二人瞬间离得极近,他甚至能看见她根根分明的眼睫,能闻到她口中梨膏糖散发的甜香,他一时没动。
开颅一般先要用刀自额部眶上缘两厘米处开始作一锯线,向两侧延伸经耳廓上缘切断两侧颞肌,向后会合于枕骨粗隆处。
傅令仪将需要锯开的位置指给萧钺看,却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似乎有些疑惑,“殿下?”
萧钺未开口,只回过头跟着傅令仪的要求开始锯。
人的颅骨非常坚硬,萧钺的匕首再锋利也比不上锯子,一时半会也完成不了。但他的动作看上去却不是特别艰难,匕首和颅骨摩擦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动静。
飞扬的骨屑带有一种特殊诡异的味道。
谢誉抬起手臂揉了揉鼻子,不由地觉得这画面恐惧到足以入梦。杀人不过头点地,但锯开脑子这种刑罚实在是叫人难以接受。
一时间只觉得手开颅骨的表兄和旁边指导他的傅令仪如阎王罗刹一般。
“这两人真可怕啊!”他这样喟叹着,一道冰冷目光扫了过来。
捧着茶碗路过的澄观瞥了他一眼。
似有一盆雪水兜头浇了下来,谢誉张张嘴,就见澄观走到两人身边,说了句什么。
他又环顾一圈才找到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回到傅氏仆役中的那位傅娘子身边的嬷嬷。
所以先前她就这么端着姜茶回去了吗?
谢誉眯了眯眼,觉得有些诧异。
而傅令仪听到澄观说话,就要站起来伸手去接那碗姜茶,没想到起得猛了,眼前一黑,身子一晃,整个人朝下栽。
手臂突然一紧,被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止住她的下坠之势。
傅令仪感觉到澄观清瘦有力的手指握着自己的肩,下巴抵在她头顶,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味混杂着檀香形成的奇妙香气。
澄观一用劲,就把她捞起又放下。
她被安置在油布棚下的一角,身下铺着澄观外层的缁衣,摸起来微微有些潮,但更多的是澄观身上的暖意。
澄观收回握在她肩上的手臂,她顺着他的动作又往前倒了一下,低低地喊一声,“哥哥。”
澄观眉头轻拧,低头看傅令仪,对上她血丝密布的眼睛,又看到她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便取下她面上附着的巾帕,才发现她双颊已经通红。
“戒相。”他伸出手,先前领他过来的小和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旁边,刚才澄观便是将茶碗递给他,自己再用左手握住傅令仪的肩,右手脱下外衫铺地。
戒相将茶碗递过去。
“先喝。”澄观捧着碗喂到傅令仪嘴边。
傅令仪鼻翼微微扇动,但高热的呼吸不畅导致她什么也闻不出来,她低头一看才发现澄观端来并不是先前她听见崔娘和那谢氏护卫说到的姜茶。
而是薄荷水。
她吸了口气,才发现鼻涕堵住呼吸,下意识张嘴以口呼吸。
澄观看她神情变化,解释道:“你咳声重浊、发热重、双颊烧红,鼻塞,皆是风热之邪犯表、肺气失和的表征,忌饮姜茶这样的温燥之物。 ”
傅令仪点头,舌尖顶顶上颚,低头饮下。
澄观看她慢慢咽下,才又解开她左手腕上的发带取下手套,两指搭在她腕上,半晌没说话,眉头轻轻拧起。
傅令仪累了一夜,坐在棚下,倚着澄观,耳边是萧钺开颅发出的摩擦声,只觉得浑身骨头发软,眼皮越来越沉,等了一会儿,意识朦胧,勉力强撑,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个激灵,从噩梦里爆炸强大冲击力中猛地惊醒,看到近在咫尺的澄观,似乎呆了一呆。
又缓慢地转头看向正在开颅的萧钺,他手下进程已经过半,想来至少已经过了一两刻钟了。
傅令仪眉头微蹙,她的身体虽然已经很疲惫,但仍没想到自己竟会真的睡着。
毕竟因为超忆症她的大脑皮层总是处于过于活跃的状态,她擅长应对由此带来的难以入睡的副作用,也擅长见缝插针在相对平静时迅速进入深度睡眠,但从不曾在应该警惕的时候突然入睡。
不过截止前世傅令仪死亡,超忆症的成因在科学界还没有明确的答案。
傅令仪固然有所倾向,但她穿越重生后已经换了一具身体,却仍保有超忆的能力,就让事情变成了哲学与科学的思考题,她目前也没有条件去寻求,如果法隆在,或许能请他做一做脑补扫描。
澄观已经从右手切脉到左手,傅令仪茫然地盯了他一会儿,硝火和血腥味的幻觉才渐渐散去。
她反应过来。
或许是气味。
她睡着前,明明凑近也无法闻到薄荷独特的香味,非得低头看到才发觉,却能够闻到澄观身上的药香和檀香。
她稳住心神,右手轻轻攥住澄观内里僧衣的衣角,“哥哥身上薰的是什么香呀?”
澄观低头看她。
四目相接,他看着她的眼神带了一分怔忪。
傅令仪眨眨眼睛,状态并不如想象中的好,高热让她的眼眸爬满蛛网一般的血丝,但她神情澄透,似乎没有一丝试探之意。
“哥哥?”她轻轻地又唤了一声。
“遗梦香,有安神宁定之效。”澄观的目光恢复到如一潭深水,无波无澜,搅不起一丝涟漪,“回头把香方写给你。”
耳边开颅锯骨之声稍稍停歇,傅令仪余光瞥过萧钺的侧影。
澄观从傅令仪腕间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瓶,“这是贫僧随身携带的备用药,可抑制时疫、清热化痰,勉强对症。”
“只有这最后一丸。”
澄观问:“傅施主可要?”
傅令仪心尖一颤,抬起眼帘,看着澄观。
他俯瞰她,仿佛能看透她的所有心思。
傅令仪烧红的脸上绽出一个清浅的笑,轻声道:“自然是吃的。”
澄观这才倒出一丸药,喂她吃了下去,又把玉瓶递到她怀中,里头发出微弱的撞击声。
昭示着并不是真的只剩下最后一丸。
傅令仪捏紧玉瓶将其收进怀中,口中药丸化开,虽称不上十分苦涩,但滋味也不好,以水吞服后才又问:“哥哥,是几时回来的?”
澄观撤开被她半倚着的身子,傅令仪只好自个儿调整姿势坐好。
他站起身,扣着腕珠的指尖轻轻颤动,垂眸看她,“暴雨不止,我本打算暂宿在山下茶棚,但见有人快马冲下山以为寺中出事,便赶了回来。”
他顿了顿,“刚进了山,背后的官道就被塌方堵死了。”
“塌方了?”傅闻惊道,怪不得明明快两个时辰了还不见阿元回转,恐怕澄观在山下遇到快马之人就是阿元。
这下可好,这案子恐怕真要归显王主审,自家娘子验尸了。
傅闻吐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正在开颅的显王。
傅闻心思翻涌,坐在缁衣上的好妹妹傅令仪却似乎只关心兄长,“哥哥可有事?”目光围绕澄观周身转了一圈。
澄观垂眸,眼睫微动,摇摇头。
“进了寺遇到戒相才知你来了。”澄观看着傅令仪松了口气之后又低头老实地抱着水碗小口小口吞咽的模样,心头的郁结来得快去得也快,眉头拧起,“这行路散只能抵一时之功,早些……办完事。回去还得喝药。”
傅令仪听话地点点头。
澄观侧身吩咐戒相先回去煎药。
傅令仪侧耳听着。
麻黄去节,四两;杏仁去皮尖……
前面听起来倒有些像《伤寒论》中麻黄杏仁甘草石膏汤,后面嘛,以傅令仪只记医书、不通关窍的水平……
她一边听,一边想前世傅氏发现碎尸的时间应该比现在稍晚些,澄观大概并没有遇上阿元,或是遇上阿元时官道已经堵了,才没有回到普慈寺。
但无论如何,变数对她来说都是好事。
她的目光又扫过那双握着匕首开颅的手,锯骨声重新回到井然有序的状态。
发热觉得冷是常见症状,傅令仪一边出汗一边整理了一下衣襟,休息了些时间,萧钺才将颅盖骨取下。
傅令仪重新戴上手套,过去接手。将硬脑膜剪开后,脑组织的损伤一目了然。
女尸枕部脑挫伤、大量出血,额部也发现了脑挫伤和脑出血,但并没有在脑组织对应的头皮发现相应的外伤痕迹。
“是对冲伤。”傅令仪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句,“对冲伤是一种特征性的脑损伤,特征就是着力点的头皮有损伤,其下脑组织有损伤;同时,着力点对侧的脑组织也会发现损伤,但是这里的头皮没有受力,所以没有损伤。对冲伤一般发生在头部减速运动过程中,例如摔跌或是磕碰。”
无责任小剧场:
萧钺:她第一次见我就冲着我蹙眉。第一次见澄观却甜甜地叫人家哥哥!
作者:因为那真是她哥哥啊。
作者:老婆要摔倒了,你也不知道扶一扶?
萧钺:我现在和她不熟。
作者:废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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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梦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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