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倒霉的时候就会死。
如果你是魔巢居民，上面这句话就是一个陈述句。
比如谭如今。
魔巢里充满了各种超自然元素，但并非意味着，普通人就没有了容身之处，他们就像路边的草、空中的风，随处可见又无人在意。
作为一个没有特异能力的普通人，谭如今既没有给自己的身体换个零件，也没有丢掉自己的脑子，而是完完整整地长到了十八岁，并且迎来了自己的成年生日，然后，她赖以生存的好运气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丢弃了她。
早上。
两个进化者当街斗殴，一方操控火焰，炫酷得宛如旧时代的特效大片，另一方似乎只是单纯的力量大，一拳下去能在地面上砸出直径一米的大坑。控火的于是嘲笑力气大的，说他是个没有脑子的蛮牛，只配被发配去修理宏伟之壁，不像他有机会向十二高塔进发。
此人的嘲讽显然卓有成效，力气大的进化者一下子被激怒了，开始红着眼寻找趁手的武器。
幸运的是，尽管现在正是早高峰时间，周围挤满了赶着去公司的普通人，但长久地生活在魔巢，普通人早就锻炼出了机敏的反应和危机意识，此时早就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硬生生给这两个打起来的进化者空出了一片场地，任由他们发挥。
不幸的是，力气大的进化者还是找到了可以用的武器——没人坐的车子。他开始一辆接一辆地抬起手边的轿车，大吼着把它们丢向了控火的进化者。
为了避险而跑出车子的谭如今一边和其他司机一样充当着背景板的人墙，麻木地随着人群向工厂区涌动，一边回头看着进化者举起自己的车子，像丢玩具一样轻松地把它甩了出去，然后在火焰异能里被炸成一团废铜烂铁。
——我打了三年工才从垃圾区全款买下的N手车！
谭如今心痛地几乎没法呼吸。
魔巢的治安一向不怎么好，但谭如今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所谓的“不怎么好”……基本等于没有治安。
中午。
“你看今天新闻没？那帮密教的神使又在蜂巢区搞献祭了。”
“啊，还好我家离那里不近。蜂巢区便宜是便宜，但太乱了。”
“你不是说你家的佣人就是蜂巢区的么？”
“你说的是哪个？都换了好几个了。”
两名过来检查机器安全问题的领导目不斜视地从生产线旁走过去。
谭如今穿着又脏又臭的防护服，声音和新鲜空气一同被阻隔在了防护服外面，只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交谈里提到了“蜂巢区”和“神使”。
谭如今就住在蜂巢区。以她的经验，一般这两个词同时出现的时候，保准不是什么好消息。
最常见的是，神使袭击蜂巢区，试图颠覆城市秩序；第二常见的是，神使要证明自己拥有真正的神眷，准备献祭蜂巢区居民召唤邪神。
等熬到中午的十分钟午饭时间，谭如今立马拿出自己的智能手环——同样是从垃圾区里买来的——搜索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实没有超出她的预感，神使果然在蜂巢区搞了一波大的：
一个信仰“丰饶之主”的地下密教，在他们的神使的带领下，选中了蜂巢区C区的所有蜂楼，准备献祭掉其中的全部居民，用几万人的死亡召唤出他们的邪神。
这次大规模袭击直接惊动了十二高塔。
城市清道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出动，抵达蜂巢区，用炮火覆盖了地下密教的献祭区域，阻止了他们的血腥阴谋，至于在双方争斗中被摧毁的几栋蜂楼……它们没有任何值得被说道的地方。
没有人关心倒塌了几栋蜂楼。反正蜂巢区里最不缺的就是高耸狭长的蜂楼，它们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像是一个个过于逼仄阴暗的囚笼组成的积木高塔，只有生活在其中的“囚徒”才能从一模一样的蜂楼里分辨出哪个是自己的家。
谭如今找到了她的家。
那间下脚地方不足两平米的家已经和她所住的整栋蜂楼一起被摧毁成石灰粉末了。
但除了粉末，谭如今还看到了更多——
这个房子是她背负上贷款贷到下辈子的巨额债务才买来的！
现在，房子没了，可债务不会一起消失，除非她也想跟着消失。
谭如今：“……”
还有更惨的事情吗？
晚上。
谭如今选择去吃救济餐。
听说是一位大人物心地善良，见不得魔巢里的普通人生活那么悲惨，饭都吃不饱，都饿得像一条条站不直的麻杆了，每天还只能可怜巴巴地嘬几口营养剂。于是，大人物在工厂区安排了不少救济点，专门用于给符合条件的普通人分发救济餐。
这个条件呢，说高也不高——有工作、没房子，年纪既不能太大，因为年纪太大意味着这个人没有上进心，也不能是个未成年，因为按照城市律法，未成年拿不到正式工的工作资格——早上没车中午没房今天刚成年的打工人谭如今恰好就很符合条件。但说门槛低……那可真是个笑话了，大概这个条件标准已经是大人物所能想象出的最穷苦的要求了吧。
救济餐是一顿更高级的营养剂，而且管够，一个人能分到两支。
谭如今刚吃一口，就被高级营养剂细腻的口感征服了，觉得自己幸福得不得了。
她珍重地捧着那支高级营养剂，不无遗憾地想，自己这辈子大概没法第二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
很快，谭如今提前确认了，果然是没有“第二次”。
因为在吃完救济餐的两小时后，她的这辈子就结束了。
——她死了。
或许是因为她算不上安息，谭如今发现自己诈了尸……诈了一半。
彼时，她的意识清醒了过来，身体却还维持着死亡时腐烂僵硬的状态，这使得她的感知模模糊糊。
她能听到外面有其他人在交谈，但声音遥远得像是处于另一个维度，半个音节都听不清；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挤压着自己，像是什么有棱有角的血肉，重量层层叠叠地压下来，把她挤得肢体扭曲。
因为动弹不了，谭如今有足够的心思去猜测自己当前的处境：
在别人眼里，她必然已经死了，那么，她现在大概率是被装在什么运尸车里，和其他尸体一起被送到类似垃圾清理站的地方。只要负责清理尸体的人不是当场就把尸体销毁，她就还有逃出去的可能。
魔巢里没有什么尸体复活的传说，想来诈尸的案例不说绝无仅有，至少也是罕见的很，总不至于能让清理人员在销毁尸体前，还专门给尸体补个刀吧？
事实证明，清理站确实没有给尸体补刀的传统。
尸体被一股脑儿丢出了车，哗啦啦地滑过黑暗的甬道，最后砸到地上，堆成一座小丘。这回运气眷顾了谭如今，她没有被压在尸丘底下，而是在丢出车厢的过程中滑到了尸丘边缘。这里不少的尸体都死不瞑目，也就没人注意到，有一具“尸体”悄悄睁开了眼睛。
谭如今观察着自己身处的环境。
姑且称呼这里为“清理站”吧。清理站是一处地封闭的下空间，形状像是一个倒扣的半球体，深红色的血肉和发光的血管就生长在这个球体的内部，让清理站看起来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胃部，有一种随时会被消化的错觉。
清理站的中间是一座格外广阔的池子。池子是白色的，但在某些角度，呈现出隐隐约约的红色。尸体就围着池子堆了一圈。
没有活人。
谭如今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恢复对身体的控制能力，比起一开始植物人似的状态，她已经能做出扭头、甩手等动作了，于是小幅度地向外爬了半米，好让自己更方便地观察四周。
清理站里没有工作人员，也没有监控。谭如今又抬起头看了看，看到球体顶部均匀分布着十四个黑黝黝的运输口。她头顶的运输口已经关上了闸门，但是另外几个运输口还在源源不断地喷吐着尸体。
从一百多米的高度掉下来，最先掉下来的尸体立刻被摔得四分五裂，夸张一点的还有摊成糊状的。谭如今目睹着它们的惨状，后知后觉地庆幸起来。
还好自己不是第一批被扔进来的，要是再死第二次，她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复活”。
谭如今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身体大致恢复了知觉，也没有什么工作人员突然窜进来要镇压她这个诈尸份子。她费力地从尸丘里拔出自己的身体，准备寻找离开的路了。
目前来看，清理站的设计是明显的只进不出，给人一种就算工作人员不小心掉进来了、也要死在这里的感觉。唯一的出口就是那十四个运输口，但是……
谭如今不怎么熟练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刚走几步就摔了个狗吃屎，一副和自己用了十八年的身体不太熟的样子，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完成攀爬百米至运输口的高难度任务。
怎么办？难道坐等清理站的工作人员发现自己的工作疏漏，过来解救她这个倒霉蛋吗？
在魔巢生活了十八年，谭如今实在不敢去赌魔巢居民的道德水准，就算真有人发现了她，它们最大的应对方式就是无视，任由她在清理站自生自灭。
只要解决了问题本身，就没有人会发现他们工作出现了问题。
谭如今开始在墙壁上摸索，看能不能打开什么隐蔽的后门。
徒劳的尝试。
她想。
作为墙壁的血肉浑然一体，没有类似运输口的、和周围格格不入的机械痕迹，她摸着墙壁走了大半圈，除了复健，没得到其他实质性的回报。
谭如今慢吞吞地停下了步伐。
难道她死了又活，最终的命运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死一次？
因为上天可怜她第一次死得不明不白，于是格外开恩，让她能当个明白鬼？
谭如今不想放弃。
不管她是如何复活的，既然她已经活过来了，那就断没有白白去死的道理。
谭如今正要开口大喊，就听到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就好像发现了她的打算，于是立马跳出来阻止她一样。
【别吵，除非你想现在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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